陆怀瑾温文尔雅,侃侃而谈,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不疾不徐,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从容与安定。那份稳重里没有半分催促,更不曾让人心生焦躁,反倒像一汪静水,叫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言毕,他身姿微敛,双手拱起,恭恭敬敬地向众人深施一礼,唇边带着温润的笑意:“各位贵客,还请在此随意歇息,若有需要,小人就在旁边恭候。”
陆怀瑾温润的话语,仿佛一缕春风,轻轻拂过心头,抚平了欧阳林、秦岳和秦梓苏三人心底的些许不安。尽管欧阳林贵为天下楼的少东家,但自幼跟随萧胜东奔西走,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身世;待他回到天下楼没多久,又匆匆与秦岳、秦梓苏北上投军。几年的军旅生涯里,刀光剑影、风餐露宿,他未曾有一日享受过如今这般从容与奢华。
如今再踏入这天下楼,只见往来之人皆是巨商富贾、锦衣权贵,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华,谈笑声在厅堂中回荡,热闹非凡。欧阳林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衫,下意识地打量着来往人群的面容,揣摩着各人的身份与实力——那是这一年多军旅中,作为斥候练出的本能。可这样的本能,在这金碧辉煌、车水马龙的繁华气象中,却显得格格不入。那份突兀与隔阂,让他心底浮起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仿佛这座楼宇虽名为“家”,却依旧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让他无法真正亲近。
看到欧阳林眉头微微蹙起,秦岳心里已然明白——这并非冷漠,而是那股近乡情怯的情绪在作祟。天下楼的二当家,他的义父萧胜,一直视他如亲子,情深义重。只是多年奔波,如今骤然归来,欧阳林一时还未完全转过神来,才有了这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无措。而秦岳知道,这点隔阂,等他见到亲人之后,自会烟消云散。想到这里,秦岳在桌下轻轻伸手,捏了捏欧阳林的掌心,送去满满的温暖与鼓励。
另一旁的秦梓苏,小嘴里塞得满满的。她到底只是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正是贪恋这些甜腻点心的年纪。这一年多的军旅生涯里,她与将士同甘共苦,风餐露宿,早已无数次想念过这样一丝丝清香的甜美。天下楼的糕点纵然只是寻常用来招待客人的茶点,但出自大厨妙手,自然风味绝佳,让人食指大动。看着欧阳林脸上的那抹紧张,秦梓苏笑盈盈地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香煎桂花糕,轻轻送到他嘴边,让那股温暖与甜意,细细抚平他心底的些许不安。
秦岳那温柔而宽厚的手掌,传来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齿间弥漫着桂花的甜香,细腻的蜜糖在舌尖缓缓化开,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带来一种久违的温暖与安宁,仿佛将心底的荒凉一寸寸填满。
欧阳林抬眸,冲着两人淡淡一笑,眼神中重新浮现出那刻在骨子里的坚毅与不屈。那一株曾经孤零零迎风而立的小草,如今已在风雨洗礼中,长成一棵挺拔的参天古树,枝叶葱茏,开出了属于自己的灿烂花朵。
欧阳林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独属于他的、带着几分狡黠的坏笑。只是,还不待他开口招呼,陆怀瑾已自然地立在三人面前,身姿端方,脸上依旧带着那如沐春风的温润笑意。他轻轻拱手,语调不疾不徐,恭敬却不谄媚:“各位贵客,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欧阳林的脸上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灼灼地落在陆怀瑾身上,声音依旧那般平静柔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轻柔:“陆知客,我们此番来此,是想找个人——还望能替我们引见一下你们的当家人。”
这几句话轻轻柔柔,却不啻于在陆怀瑾耳畔炸响了一记惊雷,震得他心神一震,微微一愣。但他终究是天下楼训练有素的知客,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靠着极强的定力稳住了面色。脸上仍旧挂着那一贯温和如春风的笑意,声音平稳如常,只是在里面隐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震惊与惊讶:“不知贵客想找哪位当家人呢?是蒋朝奉、老掌柜,还是……我们的当家人呢?”
其实,自打三人踏进天下楼的那一刻起,陆怀瑾那双经过多年训练的眼睛,就牢牢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欧阳林、秦岳、秦梓苏三人衣着虽不显眼,但他一眼便看出,尽管另外两人只是身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但是秦梓苏所穿的衣衫,乃是以上好的天蚕丝配以金丝银线精工织就的珍品。她用某种巧妙的手法将衣衫的华光尽数收敛,看起来不过是寻常常服,然而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挑剔的目光。
更何况,这三人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超凡的修为:步伐沉稳,呼吸悠长,眼神更是沉静如水,却在不动声色之间,将整个天下楼的每一草一木、每一砖一瓦尽收眼底。无论是手的摆放,还是脚下的落点,都自然而专注,周身上下没有半点破绽。这等气度,不是久经江湖历练之人,便是从生死拼杀的战场上走下来的好手。
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他们虽都年纪轻轻,眉眼间却已带着一种说一不二的果断与坚毅,远非寻常小门小户能够培养出的少年郎。陆怀瑾心中暗暗猜测,这三人或许是某位高门大户派出来历练的公子小姐。正因如此,他自一开始便格外上心,心思周全地小心侍奉,以免失了礼数。
只是,他在心中已然将欧阳林、秦岳、秦梓苏三人高看了许多,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三位年轻的贵客,竟敢一开口,便直言要见当家之人!
要知道,自从当年的楼主——那两位名震天下的剑神和刀圣骤然离世,二当家也随之杳无音讯,这十余年来,天下楼几近名存实亡。若非蒋慎行蒋朝奉与掌柜的天眼老人勉力支撑,这座天下第一楼恐怕早已化作一段旧日传说。直到两年前,二当家萧胜突然归来,才令天下楼重新焕发往日的荣光。
如今的天下楼,恢弘如初,那三位乃是天下楼真正的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梁,更是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存在。别说寻常客人,便是富商巨贾、朝廷高官,乃至江湖名宿,能见他们一面的也真如凤毛麟角一般,除非是真正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否则轻易不得觐见。
也正因此,当欧阳林淡淡吐出那一句“要见当家人”时,陆怀瑾心神猛然一震,胸口涌起滔天惊浪,若非多年训练出的定力撑着,他险些在众人面前失了仪态。
确实没想到,陆怀瑾这一句“想见哪位当家人”一出口,却让欧阳林等人顿时陷入了犹豫与沉默。他此刻最想见的,自然是自己的义父萧胜,那位视他如亲子、情深义重的二当家。然而,方才陆知客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如同警钟一般提醒着他——如今的萧胜,身份早已非同小可,寻常人等轻易不得相见。
欧阳林心里明白,自己身份特殊,一旦自己的行踪被知晓,义父必定会放下所有的一切事务,立刻与自己相见。但追随种师道征战沙场的这两年,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恣意而行的少年,而是一个真正历经风雨、稳重冷静的将才。眼下汴京城中,暗流涌动、风云欲来,他们几人的身份不光背负着“种师道弟子”的名头,更有“天下楼少东家”的身份这层烙印。
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亲王府爪牙仍旧窥伺不去,亲王府的亲王闫海陵更是暗地里服务于大金国,心怀祸心,只怕会对大宋不利。若此刻贸然显露行迹,只怕会被有心人看破,不仅令自己陷入险境,也会让自己的义父大大不利。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微微沉吟,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一时间,秦岳与秦梓苏也都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那份隐忧,心下飞快推演其中凶险,面色也随之沉了下来,两人同样沉吟着,不再言语,气氛在无声之中凝固下来。
“嗯!”欧阳林沉吟片刻,这才抬起头微笑的看着陆怀瑾,语气温和的说道:“还请陆知客带我们去见一见蒋慎行——蒋朝奉大人。就说是故人之后来访,想求见蒋大人一面。”
听到这话,陆怀瑾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这与他先前的揣测完全一致:面前这三位少年,一看便是名门正派出身。只是天下间少年俊彦,他心里几乎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三人的面容却并不熟悉,显然并非那些名动江湖的名门弟子。
然而,这三人举手投足间却自带一股若有若无的威严,眼神沉稳,气息内敛,不似寻常江湖少年。想来,他们在各自门中必定位列高位,身份绝不容小觑。如此一来,三人长辈与蒋朝奉相识也就顺理成章。陆怀瑾暗暗推测,这一次多半是有意将门中弟子送来天下楼,让蒋朝奉为他们安排些历练,好在江湖中磨炼锋芒。
陆怀瑾依旧是温和的笑着,唇角那抹如春风般的笑意未曾有半分变化。他轻轻抬起手,动作干净而得体,示意三人跟随自己,声音温润而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礼敬:“请三位贵客,随我来。”
说着,他往旁边微微退了半步,身姿略一侧,让出过道前的一片空地。这个动作不急不缓,既显礼数,又不失分寸,连手中折扇也稳稳收在臂间,尽显一个知客的修养与气度。他就那样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静静等候三人起身,不多一分催促,也不少一分僭越。
见到三人已然整理妥当,准备妥帖,他这才抬手轻轻一振掌中的折扇,扇骨缓缓指向前方,示意前路。眉眼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语调沉稳而温雅:“三位贵客,这边请。”
谁都没想到,陆怀瑾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脚尖轻轻在地上顿了半拍,紧跟着,他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迈步向前,神情依旧从容,姿态依旧沉稳,只是那一刻,他心底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就在方才,他猛然捕捉到了一阵几近无声的尖锐哨音。那是天下楼独有的特制哨笛,声音尖利至极,却只在内力深厚、耳力极敏的人耳中回荡,外人根本无法察觉。这一声哨响,意味着什么——楼中有非同寻常的贵客到访,所有知客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应对,绝不容有半点差池。
起初,陆怀瑾并未将这声哨音太过放在心上。毕竟,天下楼自开门以来,接纳的尽是四方宾客、八方豪杰,手眼通天的大人物隔三差五总会踏入此地。这样的信号虽不常响,却也并非闻所未闻。
然而,下一刻,一道深厚而沉稳的声音,忽然如细线般钻入他的耳畔——蒋慎行以内力传音,直接命令他,将这三位贵客恭恭敬敬地带至花园的花厅安歇,他会亲自在那里接待。
这一瞬间,陆怀瑾心神轰然一震,几乎要失了态。蒋朝奉的身份之尊,早已是天下楼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敬的传奇;平日里,便是那些位高权重、名震江湖的大人物,也只能由人引至书房候见,从未有谁,能让蒋朝奉亲自提前候在花厅相迎。
想到这里,陆怀瑾只觉得后背微微发凉,心口激荡不休。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心念电转,将自己自打迎上这三位贵客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飞快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丝毫失礼或僭越,这才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方才的从容与谨慎未曾失了分寸。
陆怀瑾面色不改,脚步也丝毫未停,只有脚下微微一转,避过面前的一处雕花屏风,姿态依旧沉稳从容。他唇角挂着温润的笑意,声音柔和而得体:“三位贵客,蒋大人此刻正在花园中赏花。”
说罢,他脚步轻缓,却不失从容地从楼梯口前走过,举止间不曾有半分多余的动作,连眼神都没有往二楼多看一眼,仿佛那楼上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随即,他手中折扇微微一振,侧身引路,语调平和:“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