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那野兽般的咆哮在沈月冰冷而颤抖的拥抱中渐渐弱了下去。
那股由剧痛和濒死体验催生出的原始疯狂,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他那双布满血丝、只剩下本能的瞳孔,在近距离凝视着这张沾满血污、泪痕和硝烟的苍白脸庞。
他已经认不出她了。
但是,他那如同野兽般的灵魂,却本能地认出了这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那是在狮子岭的硝烟中沾染过的气息。
那是在黑云寨的山风中依偎过的气息。
那是在“西行之路”的绝望中用生命换回他性命的、独一无二的妻子的气息。
“嗬……嗬……”
他那因剧痛而绷紧的钢铁般的肌肉缓缓松弛了下来。那双狂暴通红的眼睛也缓缓失去了焦点。
那股由一刀“心脏穿刺”强行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最后神智与力气,如同燃尽了的烛火,终于彻底熄灭了。
“砰。”
他的头无力垂下,重重靠在了沈月那已经被他一拳打得几乎脱臼的瘦弱肩膀上。
他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只是这一次,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着。
他的心脏在狂乱地跳动着。
他还活着。
……
“嫂子!!”
张三拖着那条残腿第一个冲了上来!
他看到了沈月那以一个诡异角度耷拉着的左臂,也看到了她那因巨大的狂喜和同样巨大的痛苦而彻底扭曲的惨白脸庞。
“他……活了……”
沈月抬起头,对着张三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林枫那沉重的身体向一旁缓缓倒了下去。
“快!!”张三目眦欲裂,他几乎是用滚的扑了过去!
“把队长抬到那边的干草堆上!快!”
“陈五!柱子!你们两个伤员他妈的别动!”
“其余的人!!”张三用那只完好的独眼扫视着那些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没有回过神来的战士们!
“愣着干什么?!!”
“一队!守住酒窖的正门!把门给老子用酒桶顶死!”
“二队!守住下水道的两个入口!任何人敢探头就给老子用刀剁了他!”
“三队!医疗!把我们所有的药品、酒精、绷带……全都给老子拿到队长那边去!!”
这个在林枫和沈月光环下一直显得有些沉默寡言的独腿汉子,在这最危急最混乱的时刻,彻底爆发出了一个老兵应有的铁血与冷静!
他就是这支已经折断了刀尖的“守护之刃”最后的——刀柄!
酒窖内瞬间从那诡异的狂喜死寂中恢复了战时的秩序!
战士们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和心中的巨浪,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着命令!
“嫂子……你……你的胳膊……”
陈五拖着那被烫得血肉模糊的后背,挣扎着爬到了沈月身边。
沈月正半跪在地上,她的左臂无力地垂着,那是脱臼了。
但她的那双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刚刚被战士们抬到干草堆上的男人。
“……没事。”
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浓烟熏过。
“先……救他……”
“不!”
张三拖着腿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沈月那已经开始红肿的肩膀,又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干草堆上、胸口还插着一把军刺、人事不省的林枫。
“柱子!”
“到!”那个断了胳膊的“尖刀”队员用那只完好的手撑起了身体。
“你过来!”
“啊?”
“过来!”张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然后,他看向了沈月。
“嫂子。”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容反抗,“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医生’。”
“你的手要是废了……队长也就废了。”
“柱子,”张三看了一眼柱子那只完好的左手,“用你的手抓住嫂子的肩膀!”
“我……”柱子愣住了。
“老子让你抓住她!!”张三咆哮道。
“是!”
柱子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钳住了沈月那脱臼的左肩!
“嫂子。”张三看着沈月那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得罪了。”
“……来吧。”沈月面无表情,她只是转过了头,那双血红的眼睛依旧死死锁着干草堆上的林枫。
仿佛只要她多看一眼,那个男人就能多活一秒。
张三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去扶沈月的手臂,而是猛地将自己那粗壮的胳膊卡在了沈月的腋下!
“柱子!拉住!!”
“忍住了!嫂子!!”
“啊啊啊啊啊——!!!!”
“咔——!!!!!”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清脆骨骼复位声,伴随着柱子那因为用力而发出的疯狂嘶吼!
和……
沈月那死死咬在自己完好的右臂上、发出的压抑如同幼兽般的闷哼!
“……呼……呼……”
剧痛如同白色的闪电划过。
沈月松开了那已经被自己咬出两排深深血印的胳膊。
她的左肩恢复了知觉,一股麻木的酸痛感传来。
“……谢了。”
她没有多说一个字。她只是活动了一下那依旧有些不听使唤的左臂。
然后,她抓起了那坛最烈的原浆白酒和那些已经分不清是干净还是肮脏的绷带,扑到了那个真正命悬一线的男人身边。
……
一场在地狱酒窖中的绝命抢救开始了。
这不是一场现代医学的外科手术。
这是一场最原始、最野蛮、最疯狂的战地“屠宰”。
“张三!把他按住了!!”
沈月撕开了林枫那早已和血肉污泥粘连在一起的衣服!
露出了那个遍布着新旧伤痕、弹孔、和那依旧插在胸口上的、触目惊心的军刺!
“队长……他……他还在发烧!烫得能煮鸡蛋了!!”一名按着林枫肩膀的战士惊恐地叫道。
“废话!!”沈月的眼睛红得吓人,“感染!爆炸的冲击波!加上在污水里泡了半个小时!他还能活着就是他妈的奇迹!!”
她没有时间去处理那些细小的伤口。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那条已经彻底废掉的左腿!
“……骨头……全碎了……”
她只是粗略地摸了一下那扭曲的大腿,她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不行……必须……截肢……”
“不!!”
一声微弱却充满了无边痛苦的呢喃,从那个本应昏死过去的男人空中缓缓吐出。
沈月猛地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林枫那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睁开的眼睛。
他的瞳孔依旧涣散。
他的理智依旧在高烧和剧痛中沉睡。
但是,他那属于“绝命一枪”的最原始本能……那个属于狙击手的最顽固骄傲……
……苏醒了。
“……不……”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有人要夺走他的腿。
夺走一个狙击手赖以生存的“支架”。
“……不……准……”
“林枫!!”沈月一把抓住了他那滚烫的脸颊!“你他妈给老子听着!!”
“这是命令!!”
“你要活下去!!”
“留着这条腿!你活不过今天晚上!!”
“你会死于败血症!!”
“……不……”
“张三!!”沈月猛地回头,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最深的痛苦和最冷的决绝!“把你的刺刀给我!”
“……嫂子……”张三颤抖着递过了那把锋利的九七式刺刀。
“陈五!!”
“……在……在……”
“把你所有的火药……不……把你身上所有的烈酒……全都倒在刺刀上!!”
“然后……”
沈月看了一眼那个还在无意识抵抗的男人。
“……把他打晕。”
……
五分钟后。
“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在酒窖中回荡着!
张三用他那如同铁钳般的独腿死死压住了林枫的身体!
而沈月则闭着眼睛,用那把烧得通红的刺刀(用酒精点燃消毒)狠狠切断了那早已无法挽救的……
血肉。
和那森白的骨骼。
……
“……止血……”
“……快……止血……”
当那条废腿被彻底切断分离时,林枫已经再一次痛得昏死了过去。
而沈月则如同疯了一般,将陈五那仅剩的、用来制造“烟花”的……
高纯度硫磺粉末,和着止血草药的粉末,一把一把地按在了那血流如注的断口之上!
“滋啦啦啦——!!!”
一股烤肉的焦臭和血腥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酒窖!
林枫那本已昏死的身体再一次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活了……”
“……他扛过去了……”
沈月看着那终于被强行烧焦、止住了血的伤口,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
“……嫂子……”
“……还没完……”
沈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又爬到了林枫的身边。
她看着他胸口上那把被她亲手插进去的……
军刺。
那,是救了他一命。
也同样是插在他胸口的一柄死神的倒计时。
“……这……”
她那双刚刚才切割了自己丈夫的腿的、颤抖的手。
再一次握住了那冰冷的、沾满了两个人鲜血的……
刀柄。
“……张三……”
“……不用按了。”
“……他没力气了。”
沈月闭上了眼睛。
她用一种近乎于自我折磨的、最缓慢的、最轻柔的动作。
将那把三菱军刺,从他的胸骨之间,一点一点地……
拔了,出来。
“……噗……”
一股暗红色的积血喷涌而出。
“……药……”
沈月将那最后一点点盘尼西林粉末全都倒了上去。
然后,用那不知道从谁身上撕下来的、最干净的里衣,死死地按住了那个离心脏只有几毫米的……
血洞。
……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亮了。
酒窖外那属于日军的混乱枪声和疯狂叫骂声已经渐渐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有组织的、挨家挨户的……
“咚!咚!咚!”
……搜查声。
“……张……张大哥……”一名守在门口的战士声音在发抖,“……鬼子……鬼子搜过来了!”
“……他们,在挨家挨户地砸门!”
酒窖内那刚刚才从一场血腥“手术”中缓过劲来的战士们,脸色“唰”地一下全都白了!
“……妈的……”
张三拖着那条残腿爬到了酒窖的通气口,用那只独眼艰难地向外望去。
他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外面天已经蒙蒙亮了。
街道上全是端着刺刀的、红着眼睛的日本兵。
他们已经不再混乱。
他们在执行最原始、最残酷的“焦土”命令。
一个新上任的、临时指挥官下达的命令——
“……挖地三尺!”
“……任何可疑的地窖、地下室、下水道……”
“……发现活口……”
“……格杀勿论!!”
“……他们……”张三的声音沙哑而绝望,“……他们带着工兵铲。”
“……在敲地砖了。”
“咚!”
“咚!咚!”
那如同死神敲门般的、沉重的、有节奏的、试探地面的声音,正一点一点地,朝着他们所在的这个废弃的酿酒厂……
……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