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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处位于京城西隅的僻静宅邸,三进的院落,雕梁画栋,处处透着不属于这个末日时节的精致与奢华。
陈圆圆知道,这里是田弘遇名下的一处外宅。田弘遇死后,宅子被抄没入官,如今,成了软禁她的 gilded cage。
她被安排在后院一间最雅致的厢房里。窗外种着几竿翠竹,风过时,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声无休止的叹息。房内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画,博古架上摆着几件润泽的玉器。
任何一件,都价值不菲。
任何一件,也都与她无关。
她就像这屋里的一件陈设,一件即将被打包送走的、最昂贵的“礼物”。
天光透过窗格,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随着时间的推移,缓慢地移动着,像一只慵懒的猫。陈圆圆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眉如远山,眼似秋水,肤若凝脂。这张脸曾是她在秦淮河畔安身立命的资本,是引得无数才子名士一掷千金的凭仗。可到了这京城,这张脸却成了一道催命符,将她一步步推向深渊。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镜中人的脸颊。冰冷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那个在杏子林中,被一个年轻男子从马车上粗暴地掳走,在林间亡命狂奔的女人。
那个在破败茶馆里,听着那个男子用最平静的语气,描绘她未来最凄惨的命运,吓得浑身冰冷的女人。
那个在黎明前的微光里,透过门缝,看着他亲手伪造血衣,算计人心,将整个西山都当成棋盘的女人。
这些身影与镜中的容颜不断交叠,撕扯着她的神思。
她的一生,似乎总是在被动地接受。被田弘遇从苏州买下,送入京城;被崇祯皇帝赐予,当作安抚人心的工具;如今,又即将被当作筹码,送往山海关。她像一叶浮萍,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从一个漩涡漂向另一个漩?涡,从未有过自己选择的权利。
直到林渊的出现。
他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砸碎了她平静的绝望。
他不是来拯救她的骑士,更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带着一身的血气和算计。他将她从一个看得见的牢笼里“救”出来,又将她关进了另一个看不见的、更深不可测的牢笼里。
可……
她的脑海中,又回响起那句话。
“从今天起,你不是一件任人赠予的礼物。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谁也夺不走。”
不是礼物……
这四个字,像一根细微的针,扎在她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奇异的刺痛。痛过之后,却又有一丝暖流,从那针眼般大小的伤口里,缓缓渗出。
“姑娘,该用午膳了。”
一个面容白净的小丫鬟端着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将四碟精致的小菜,一碗碧梗米饭,一盅莲子羹,一一摆在桌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
这些天,她身边的仆妇丫鬟换了好几拨。她们对她毕恭毕敬,却又敬而远之。她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看“物件”的淡漠。
陈圆圆没有胃口,只是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口青菜。
那小丫鬟垂手立在一旁,并不催促,也不离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木雕。
“你是新来的?”陈圆圆忽然开口,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小丫鬟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件“礼物”会主动开口说话。她连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回姑娘,奴婢……奴婢是昨天刚调过来的。”
“外面的情形,还是那样吗?”
“奴婢不知。”小丫鬟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管事的不许我们……不许我们乱说话。”
陈圆圆便不再问了。她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在这座宅子里,她是被孤立的。那些关于城外流民、关于米价飞涨、关于朝堂上下的惶惶人心的消息,都被一堵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她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这座宅邸里日渐紧张的气氛。
看守院落的护卫,从最初的四人,增加到了八人。他们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聚在角落里闲聊,而是像一根根钉子,钉在院墙的各个角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就连送来的饭菜,也变得愈发精细。仿佛是怕这件“礼物”在送出去之前,磕了碰了,失了品相。
这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沙漏,在无声地提醒她,离京的日子,近了。
她放下筷子,心中一阵烦乱。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在恐惧什么。
恐惧那个叫吴三桂的男人,恐惧那遥远而陌生的山海关,恐惧那早已被林渊“剧透”了的、颠沛流离的悲惨未来。
可她同样也恐惧林渊。
那个年轻锦衣卫的眼神,太过深邃,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他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救下她这么简单。
“我要换了这天地……”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她至今记忆犹新。那不是狂妄,而是一种近乎于信仰的笃定。
一个身份低微的锦衣卫校尉,凭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凭他那神鬼莫测的计谋?凭他那杀伐果断的狠辣?还是凭他身后那些自己完全看不透的力量?
陈圆圆想不明白。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一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另一边,是云遮雾绕的迷途。无论走向哪一边,都让她心生寒意。
一下午的时光,就在这种煎熬中缓缓流逝。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光线透过窗棂,在房中拉出长长的影子,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不祥的暖色调里。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
她能听到护卫们盔甲叶片摩擦的轻微声响,能听到管事压低了声音训斥下人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时辰前,有丫鬟送来了一套崭新的衣裙。湖绿色的绫罗长裙,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漂亮是漂亮,却像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囚衣。
她没有换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布裙,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她在等。
等那只决定她命运的靴子,最终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骚动从前院传来,打破了宅邸的宁静。
先是几声低低的犬吠,随即被呵斥着压了下去。然后是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和人语声。
来了。
陈圆圆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脚步声越来越近,穿过庭院,在她的房门前停下。
“吱呀——”
房门被推开。
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躬着身子,脸上堆着谦卑而僵硬的笑容。他的身后,站着几名仆妇,手里捧着早已准备好的包裹和首饰匣。
管事不敢直视她的脸,只是将目光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恭敬地说道:“陈姑娘,吉时已到。负责护送您出城的锦衣卫钱千户,已经在前厅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