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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从书房里退出来,清晨的冷风一吹,让他亢奋了一夜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昨夜,他还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狼,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叫嚣着要去京城这片黑暗的猎场里大展拳脚。可现在,怀里那张写着“柳如是”的纸条,还有那沉甸甸的两千两银票,像两块烙铁,隔着衣料炙烤着他的胸膛。
去江南。
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品出的不再是秦淮河上的脂粉香气,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茫然。
将军说,京城的网是盾,江南的矛是攻。可他小六子,从小在北京的胡同里摸爬滚打,后来进了锦衣卫,熟悉的是诏狱的刑具和绣春刀的锋芒。他就像一株长在北地城墙根下的野草,生命力再顽强,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那里的水,是什么味道?那里的路,该怎么走?
他没有立刻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到了演武场。天刚蒙蒙亮,新兵营的士兵们已经开始了早操,呼喝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子生猛的朝气。小六子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目光在那些年轻而精悍的身影中来回逡巡。
将军让他挑人,三五人,贵在精,不在多。
这已经不是从前跟着将军冲锋陷阵,挑几个胆大不怕死的就行。这次去江南,是潜伏,是渗透,是当一滴悄无声息的墨。刀子磨得再快,也得藏在鞘里,甚至要用笑脸和铜钱包裹起来。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一个正在角落里擦拭弓弩的士兵身上。那人叫张虎,生得人高马大,是新兵里有名的神射手,五十步外能穿杨。但小六子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张虎太扎眼了,那一身的煞气,走在江南的石板桥上,活像个上门讨债的,不等开口,别人就先报官了。
他又看向另一个,那人叫李猴儿,身手灵活,蹿房越脊比猫都利索,以前是个专走高门大户的贼。这种人,打探消息是把好手。可小六-子又摇了摇头,李猴儿的眼神太贼,三句话不离本行,让他装商人,恐怕会把算盘打到人家小姐的绣楼上去。
不行,都不行。
小六子这才真正体会到此行的艰难。他需要的,不是单纯的武夫或蟊贼,而是能将锋芒和习性都藏起来的“寻常人”。
他在树下站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晨练结束,士兵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他才走向一个正蹲在井边,慢条斯理洗着脸的青年。
“周平。”
那青年闻声抬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扔进人堆里绝不会有人多看第二眼。他看到是小六子,连忙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道:“六哥,您找我?”
“嗯。”小六子点点头,“收拾一下,跟我走。”
周平一愣,没问去哪,也没问做什么,只是应了声“好”,就转身回营房了。
小六子很满意。周平,原是京郊一个破落秀才的儿子,读过几年书,会算账,后来家里遭了灾才投军。为人沉默寡言,但心思缜密,做事从不出错。这样的人,最适合当账房先生。
接着,他又找到了一个叫王大嘴的伙头兵。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一张嘴能说会道,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都能给你掰扯得有鼻子有眼,而且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模仿各地方言。
“大嘴,来段苏杭那边的叫卖声听听。”小-六子把他叫到僻静处。
王大嘴不明所以,但还是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唱喏起来:“栀子花哎,白兰花哎……糯米藕,桂花糖粥哦……”
那吴侬软语虽然腔调有些怪,但韵味十足,听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不错。”小六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收拾一下,跟我走。”
最后,他挑了一个叫赵铁牛的壮汉。这人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出身,力气大得能倒拽一头牛,性子却憨厚得像块石头,除了听命令,脑子里装不下别的事。这样的人,扮作护院家丁,最是稳妥。
一个账房,一个说客,一个保镖。一个三人小队,就这么定了下来。
人选好了,接下来是身份。
小六*子揣着那两千两银票,没去钱庄,而是去了京城最大的绸缎庄。他没穿那身飞鱼服,而是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短衫,活像个出来采买的管事。
他没急着买东西,而是在店里转悠,听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如何与掌柜的讨价还价。有的精明算计,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有的故作豪爽,先摆谱后杀价;还有的满口行话,从桑蚕聊到织造,显得自己是行家里手。
小六子听了一个上午,心里渐渐有了谱。
他决定,他们的身份,是来自山东的粮商。一来,山东离京城不远,口音不至于差得太离谱,王大嘴稍加润色就能蒙混过关。二来,山东人实在,闯荡江湖讲究个义气,符合赵铁牛的气质。三来,粮商南下贩米,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错来。
他给自己定下的新名字,叫“陆谦”。小六子,倒过来,再换个字。既是提醒自己不能忘了本,也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下午,他带着周平三人,去了东城的成衣铺。
“掌柜的,给我们哥几个,一人来两身最结实的行头,要那种走南闯北,耐磨耐脏的料子。”小六子操着一口刻意变得粗豪的山东腔调,将一小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掌柜的眼睛一亮,连忙招呼他们。
很快,四身崭新的行头送了上来。周平换上了灰布长衫,戴上瓜皮小帽,手里再拿个算盘,活脱脱一个精明的账房。赵铁牛则是一身藏青色的短打劲装,腰间束着宽皮带,显得孔武有力。王大嘴最是讲究,挑了件暗纹绸的直裰,像个走街串巷的体面说客。
而小六子自己,则穿上了一件靛蓝色的棉袍,腰间系着一根普通的布带,脚下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他走到店里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面皮被他刻意晒得有些粗糙,眼神里那股属于锦衣卫的机警与狠厉,被一种商人的谦恭与算计所取代。他学着那些客商的样子,微微弓着背,脸上堆起三分笑,那笑容里既有对未来的期盼,也藏着对风险的提防。
“陆……陆爷,您看还合身吗?”周平在一旁,也有些不适应地叫着他的新名号。
小六子看着镜中的陌生人,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个跟在将军身后,随时准备拔刀的锦衣卫小六子,正在镜子里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旅途的山东粮商陆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凑合。”他含混地应了一声,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四张伪造的路引,这是他托锦衣卫里专管户籍的同僚办的,天衣无缝。
“这是咱们的身份文书,都记熟了。周平,你叫周全,是我请的账房。王大嘴,你叫王通,是我的远房表弟,跟着我学做生意。铁牛,你叫赵山,是我家里的护院。”
“咱们是山东济南府来的,家里开了个小粮行,叫‘四海通’。这次来江南,是听说这边米价好,想来闯闯路子。”
他一句一句地交代着,三人一句一句地记下。每个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从他们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命。
夜里,小六子没有睡。
他将那两千两银票铺在桌上,就着烛光,一张一张地看。这些钱,是将军的信任,是他们此行的本钱,也是他们的护身符。到了江南,他要用这些钱,敲开一扇扇门,买通一个个关节,更要用这些钱,在秦淮河的温柔乡里,保持住最后的清醒。
他又拿出那张写着“柳如是”的纸条。
这三个字,像一个谜。一个“才情冠绝”的女子,会是什么模样?她会在哪里?是身陷青楼,还是已为人妇?他又该如何接近她,一个北地来的粗鄙商人,如何能获得一位江南才女的信任?
无数的疑问,像一张大网,将他笼罩。
他忽然想起了将军那半是玩笑半是恐吓的话。
“你要是敢把差事办砸了,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揪出来,扔进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让你尝尝十八般酷刑的滋味。”
小六子打了个哆嗦,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知道,将军是在乎他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失败。
他将银票和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藏着。然后,他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
他不再去想任务的艰难,也不再去想前路的凶险。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将军站在窗前,望着那幅无形地图的背影。
那个背影,扛着整个大明的国运。
而他小六子,不,陆谦,就是将军伸出去的一根手指。哪怕这根手指要在江南的泥潭里搅得血肉模糊,也必须探到将军想要触碰的地方。
天亮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混在出城的商队中,从广渠门缓缓驶出。
车帘掀开一角,陆谦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晨曦中巍峨耸立的京城。高大的城墙,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地平线上。
他知道,墙内,有他最敬重的人,有他放不下的牵挂。
而墙外,是千里未知的江湖,是一场关乎国运的豪赌。
他放下车帘,隔绝了身后的世界,也隔绝了过去。
“老赵,赶稳当点。”他用全新的身份,全新的腔调,对车夫说道,“咱们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