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天福二年的秋末冬初缓缓流淌,又悄然翻过了年关,进入了天福三年。汴梁的春日短暂,夏日冗长,转眼间便又是八月节。
这大半年光景,我如同踩在一架急速旋转的风车上,被各方事务裹挟着,几乎喘不过气。
三司的公务愈发繁重,战后重建、大军犒赏、各地赈济,如同无数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
我每日里与数字、公文为伍,周旋于各部官员之间,竭力维持着朝廷财政的运转,脸色自是日益苍白,眼底的青黑从未真正消退过。
猎苑山谷中的那支潜龙,更是耗费了我无数心血。小绿在账目间穿梭腾挪的本事愈发精纯,她甚至无师自通地领悟了如何利用各地赋税入库的时间差,短暂地调用大笔资金,采购物资送往猎苑,再在账目上巧妙平账,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王进练兵的花销远超预期,尤其是战马、精铁、弓弩等物,每一笔都是巨款,让我时常感到左支右绌。
小雪则成了我最隐秘的影子,她与王进、王虎的联络愈发纯熟,约定的暗号、地点几经变换,从未出过差错。
每次她带回训练简报,言及军士们士气高涨,技艺精进,便是我最为欣慰的时刻。但随之而来的物资需求,又像沉重的巨石压上心头。
在这般高压之下,我几乎鲜少踏入后宫。母后李氏派人来请了几次,我都以公务繁忙推脱了,只按时送去问候和礼物。我知道母后心疼我,但她温暖的关怀于我而言,既是慰藉,也是一种负担。
直到天福三年八月中的一日,父皇身边的内侍突然亲自来到三司衙门。
“殿下,”内侍满面笑容,声音都透着喜气,“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一趟。大喜事啊,皇后娘娘为皇上添了一位小皇子!陛下龙心大悦,特召您前去相见呢!”
我闻言一怔,随即恍然。是了,母后确有许久未曾露面了,原是到了产期。我放下手中的朱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一个新的皇子……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刻降生。
“本宫知道了。更衣后便去。”我定了定神,吩咐道。
乘着步辇前往皇宫的路上,我望着汴梁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而思忖着这位小皇弟的降生,又会给这诡谲的朝局带来怎样的变数。石敬瑭子嗣不丰,如今得了嫡子,自然是大事。
踏入母后所居的宫殿,一股浓重的产后调理的药味混合着熏香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宫人个个面带喜色,步履轻快。
内侍引我入内室,只见母后李氏半倚在榻上,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洋溢着满足而温柔的笑容。
父皇石敬瑭正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婴儿,那张平日里威严甚至有些阴鸷的脸上,此刻竟是从未见过的柔和与欣喜。
“月儿来了。”母后率先看到我,声音虚弱却带着欢喜,“快来看看你的小弟弟。”
石敬瑭闻声抬起头,看到我,笑容更盛了些:“月儿,过来。瞧瞧你弟弟,朕给他取名重睿。”
我缓步上前,敛衽行礼:“儿臣恭喜父皇,恭喜母后。”然后才凑近前去。
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脸蛋红扑扑,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嘴偶尔嚅动一下。看着他全然无害的睡颜,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动了一丝。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重睿……”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他柔软的小手。他无意识地攥了一下。
“瞧这小手,多有劲。”石敬瑭呵呵笑着,显得十分开怀,“朕之诸子,重睿虽最幼,然朕观其相貌,颇有英气,将来必是福泽深厚之人。”
“陛下莫要夸坏了这孩子。”李氏柔声笑道,目光须臾不离幼子,充满了母爱。
我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多是听父皇和母后夸赞小弟弟如何乖巧,如何像谁。我微笑着应和,心中却莫名有些恍惚。这温馨的天伦之乐,于我竟显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乳母将石重睿抱去喂奶。母后产后体虚,说了这许久话,也露了倦容。石敬瑭细心叮嘱她好生休息,便起身,对我使了个眼色:“月儿,随朕到外间说话。”
我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今日召我入宫的重点。收敛心神,跟着他来到外殿。
宫人奉上茶点后便被屏退。殿内只剩下我和石敬瑭两人。他脸上的慈父笑容已然淡去,恢复了惯常的凝重。
他呷了口茶,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月儿,这大半年,辛苦你了。朕虽在宫中,亦知三司事务繁杂,度支维艰。”
“为父皇分忧,是儿臣本分。”我垂首恭谨应答。
石敬瑭点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微微蹙眉,“你脸色还是不好。三司事务再繁忙,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如今你有了弟弟,更是要保重,将来还要辅佐……”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失言,转而道,“总之,要多注意休息。”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我低下头,心中却因他那未尽之语掀起了波澜。辅佐?我拿你当表爹,你拿我当牛马啊!我累死累活地给你做事,东拼西凑帮你秘密训练三千人的殿前司,你就这么玩,好好好,等着过不了多久,我就针对殿前司来个\"大清洗\",呸,正常训练而已。
“唔,”石敬瑭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审视的意味又回来了,“今日这里没有外人,你与朕交个底,国库……究竟如何?”
我心中早有准备,闻言轻轻吸了口气,抬起眼,目光坦然中带着忧虑:“回父皇,确然……不容乐观。去岁平定张从宾,赏赐军士、抚恤伤亡所费甚巨。今岁各地多有水旱,减免赋税、开仓赈济亦是不小的开销。魏州方面,杨光远节度使处,军需粮草虽尽力保障,然其频频提请额外犒赏,亦是一再支应……如今国库岁入,仅能勉强维持日常用度及各地军饷,余者……已是捉襟见肘。若再遇大事,只怕……”我适时地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石敬瑭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更漏滴答,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唉——”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连年用兵,民生凋敝,军民皆疲。朕……何尝不知。”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茂盛的草木,背影显得有些萧索:“魏州……范延光负隅顽抗,杨光久攻不下,耗费钱粮无数,将士亦多有损伤。长久下去,非朝廷之福。”
我静静站着,等待他的下文。我知道,他心中已有决断。
果然,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朕已决意,招降范延光。”
我微微挑眉,并未感到太多意外。这才是最符合当前利益的选择。硬攻不下,招安是常理。只是不知条件如何。
石敬瑭继续道:“前番擒获的灵州节度使冯晖,朕已下旨赦免其罪,加授他为义成军节度使。”
我心中一动。冯晖是范延光旧部,赦免并重用他,无疑是在向范延光释放一个强烈的信号:陛下宽宏,只要肯降,前罪可免,富贵可保。
“朕已派内侍省副都知朱宪,”石敬瑭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往魏州传朕谕旨。告诉范延光,只要他肯献城归降,朕便赦免他举兵之罪,仍许他为一镇节度使,保其荣华。”
朱宪?我记起这位宦官,虽不及那些权倾一时的大珰,却也颇得父皇信任,为人还算谨慎。派他去,分量足够,又不至于太过刺激杨光远。
“父皇圣明。”我躬身道,“若能兵不血刃平息魏州之事,实乃国家之幸,百姓之福。亦可大大缓解国库压力。”这是大实话。一旦魏州战事结束,巨大的军费开支就能省下,我肩上的千斤重担也能稍稍减轻。
石敬瑭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话虽如此,但杨光远那边……哼,他耗费这许多时日粮草未能建功,朕如今欲招降,他心中定然不忿。后续之事,未必顺利。”
他看向我:“招降若成,后续的安抚、军队整编、赏赐,乃至可能需要的迁镇事宜,仍需要大笔钱帛。三司这边,你要心中有数,早做准备。”
“儿臣明白。”我应道。心中却飞速盘算起来。招降成功,赏赐和安抚费用固然少不了,但比起无底洞般的战争消耗,终究要好上太多。
而且,一旦局势稳定,我或许能从中腾挪出更多资源,投向猎苑那边……
“还有,”石敬瑭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漕帮那边,近来似乎做得不错?桑维翰与朕提过几次,说他们运送些零星官物,颇有效率,替你省了不少心?”
我心中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父皇,确是如此。王十三娘办事得力,约束帮众也严,如今承接些短途驳运、辅助之职,尚未出过差错,倒也堪用。”我刻意轻描淡写,避免引起他对这股“民间力量”的过度关注。
“嗯。”石敬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能用便好。如今朝廷用度紧张,能省则省。但也要注意约束,莫让他们借了你的名头,行不法之事,损了皇家体面。”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严加管束。”我恭敬回答。
又说了几句闲话,石敬瑭显是累了,加之惦记内室的幼子,便让我退下了。
退出大殿时,已是午后。阳光依旧炽烈,我抬手微微遮眼,心中却不如天气这般明朗。
回到公主府,我即刻召来了小雪。
“通知王进,”我沉声吩咐,“朝廷或将招降魏州范延光。一旦事成,前线压力骤减,各方注意力可能会有所转移。让他抓紧时机,加速训练,尤其要加强夜战、山地作战演练。所需物资,我会尽快设法筹措下一批。但务必更加隐蔽,绝不可在此时节外生枝。”
“是!”小雪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殿下,王进将军上次密报中提及,山谷附近似有不明身份的猎户活动,虽被驱离,但他担心……”
我目光一凝:“加派暗哨,扩大警戒范围。若有再犯,或形迹可疑者……”我顿了顿,声音转冷,“你知道该怎么做。非常时期,宁可疑错,不可放过。”
小雪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肃然道:“奴婢明白!”
小雪退下后,我又独自坐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脑中思绪纷飞。
石重睿的降生,给父皇带来了莫大的喜悦,也必然会给某些人带来新的想头。虽然父皇如今倚重我,但一个健康的嫡子,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
还有漕帮……王十三娘如今风头正劲,但也成了众矢之的。我需要她更快地成长,真正能独当一面,成为我水下不可或缺的力量。
这一切,都如同悬在头上的利剑,让我不敢有丝毫松懈。
晚膳时分,小绿端着账本过来回话。她如今气质沉稳了许多,眼神里透着精干。
“殿下,”她摊开账册,“按照您的吩咐,奴婢仔细核对了去岁至今所有与军需采买相关的账目,发现几处可以操作的地方。尤其是兵杖局下属的弓弩院,每年报损的弓弦、箭簇数目巨大,其中水分……或可做些文章。还有,将作监每年采买的皮革、牛筋,用于军械保养的部分,计价也颇有灵活之处……”
她低声而清晰地汇报着,条理分明。我听着,心中稍感宽慰。小绿,已然成了我财务上最得力的助手。
“做得很好。”我赞许道,“就按你的思路,尽快拟个细则出来。但要记住,如今魏州局势将变,各方眼睛都盯着,动作要更轻,更分散,就像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奴婢明白。”小绿眼中闪着自信的光芒。
是夜,我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疏星。汴梁城渐渐安静下来,但我知道,这寂静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
父皇的招降旨意,此刻想必正由宦官朱宪带着,疾驰在前往魏州的官道上。这封信,能否平息魏州城下的烽火?
而我,石素月,太平公主,身陷这权谋的漩涡中心,唯有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左手要稳住朝堂财政,右手要滋养暗中利刃,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我深知,自己已没有回头路。
夜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我深吸一口气,关上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