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杨承祚留下的令人作呕的轻浮气息,更压不住我心头翻涌的冰寒与怒火。姐姐的抽泣声像细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无助而绝望。
我紧紧搂着她单薄的肩膀,一遍遍低声安抚:“姐姐别怕,有我在,总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去……”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
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婚姻,尤其是公主的婚姻,何尝不是政治的筹码?石敬瑭的心意,又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然而,我终究低估了石敬瑭的决心,也低估了他对杨光远那日益膨胀的势力的警惕与不耐。
不过三五日功夫,宫中和朝野上下便隐隐传来了风声。司天监监正马重绩被陛下数次召见,似乎在紧急测算着什么吉日。我心下咯噔,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日午后,我正在偏殿审阅三司送来的关于魏州前线粮草耗用的明细,一名太监前来传旨,声音恭敬却不容置疑:“太平公主殿下,陛下召见,请您即刻前往御书房。”
我整理了一下衣裙,压下心中的种种猜测,随着那名太监穿过后宫重重殿宇。一路上,阳光明媚,宫墙巍峨,我却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御书房内,石敬瑭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那舆图上,魏州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点。
他穿着常服,背影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压,只是细看之下,那宽阔的肩膀似乎微微佝偻,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
“儿臣参见父皇。”我敛衽行礼。
石敬瑭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有些晦暗,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紧紧盯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期待。
“月儿来了。”他声音低沉,抬手挥退了殿内所有侍立的宫人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他没有让我起身,我也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垂眸看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心中念头急转。
“马重绩已经算好了日子。”石敬瑭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下月初六,也就是八月初六是大吉之日,宜婚嫁。朕已下旨,令长安公主与杨承祚于那日完婚。”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确切的日子,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下月初六!如此仓促!姐姐她……
我忍不住抬头:“父皇!姐姐她近日心神不宁,身体孱弱,是否……”
石敬瑭抬手,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目光重新投回那幅舆图,手指重重地点在魏州的位置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心神不宁?身体孱弱?朕知道。但这场婚事,不能再拖了。”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月儿,你如今领三司使,魏州前线的粮草军需,你最清楚。你以为,杨光远为何围困魏州近月,却始终围而不打,屡屡上表请求增调粮饷,却迟迟不肯发动总攻?”
我微微一怔,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魏州城高池深,范延光亦是沙场老将,负隅顽抗,强攻损失必大。杨将军或许是欲困死敌军,以求最小代价……”
“最小代价?”石敬瑭嗤笑一声,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我,“他是在养寇自重!是在跟朕讨价还价!”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他杨光远仗着手中兵马,以为朕离了他就打不下魏州,平不了范延光!朕给他的粮饷,足够他发动三次总攻!他却迟迟不动,一次次上书,不是要粮就是要官!他以为朕不知道他的心思?”
我屏住呼吸,不敢接话。帝王心术,对拥兵大将的猜忌,在此刻显露无疑。
石敬瑭的情绪激动起来,他来回踱了两步,胸口微微起伏:“重信、重乂……朕的两个儿子,都折在了魏州!这笔血债,朕日日夜夜都想让范延光千倍万倍地偿还!他杨光远明明可以速战速决,却偏偏拖着!他在耗朕的耐心,在耗朝廷的国力,更是在耗朕丧子之痛!”
他猛地停在我面前,眼睛因为激动和恨意有些发红:“朕咽不下这口气!朕恨不得亲自提兵,踏平魏州!”
但下一刻,他的语气又充满了无奈的冰冷:“可是,朕不能。朕只能忍,只能用你的姐姐去安抚他,只能给杨承信封个大官,让他尽快为朕拿下魏州,杀了范延光!”
我看着他眼中交织的痛苦、愤怒和算计,心中一片冰凉。原来如此。姐姐的婚姻,不仅仅是拉拢,更是一种催促,一种带着屈辱和无奈的交易。而杨承祚那日的轻浮表现,无疑让这种交易显得更加可悲。
“可是父皇,”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杨承祚……绝非良配。姐姐嫁过去,只怕……”
“朕知道!”石敬瑭烦躁地一挥手,“朕那日召他进宫,本想看看他品性,结果……哼,纨绔子弟,轻浮好色,不堪大用!若非他是杨光远最宠爱的儿子,朕岂会将公主下嫁?”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那其中的锐利和审视让我心头一跳。
“但是,月儿,正因为杨光远有如此重兵,有如此野心,又有如此不堪的儿子,朕才更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他的忠心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朕需要一支真正属于朕的,只听命于朕一人的刀!一把足够锋利,能在关键时刻,斩断一切枷锁和威胁的利刃!”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石敬瑭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朕还记得,当年在太原,刘知远与朕麾下诸将,皆对你赞不绝口。你虽年少,却于兵事颇有见地,更难得的是,你亲自训练的那支小队……五十铁浮屠,一百拐子马,虽人数不多,但在太原城下抓住战机,一举凿开敌人后方防线,表现惊人,悍勇无匹,连耶律德光也对你赞不绝口”
我的思绪也被拉回到那个时候,那时我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凭借超越时代的些许知识和强烈的求生欲,结合记忆中对宋金战史的模糊了解,摸索着训练了一支小小的重甲骑兵和轻骑射手,本意是自保,却在乱世中意外发挥了作用。
“朕还记得你披甲执锐,于万军丛中奋勇冲杀的样子,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将军。”石敬瑭的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可惜你是女儿身……否则……”
他摇摇头,甩开不切实际的想法,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告诉朕,那支队伍,现在如何?”
我收敛心神,如实回答:“回父皇,经历战事,颇有折损。且……且自从父皇登基,儿臣奉旨打理三司,忙于钱粮度支,便疏于管理。如今……铁浮屠仅余三十人,拐子马尚有九十九骑,步兵约莫还有六十三人。他们如今在汴梁城外驻地,一应粮饷,仍由儿臣私账拨付。”
这是实话。那支队伍更像是我的一支私人卫队,其余的步兵我都交给有司部门去统筹管理,只留下铁浮屠和拐子马和少许步兵,这支军队规模很小,在这个动辄数万大军的时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领了三司使的职务后,精力都放在了财政上,除了我假借漕帮名头进军营带了几个人,确实是很久没有过问他们了,只是习惯性地养着,算是留个念想。
“三十名铁浮屠……九十九骑……”石敬瑭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好!很好!人数虽少,根基犹在!证明朕没有记错,你确实有此能力!”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我,帝王的气势毫无保留地压迫下来:“月儿,朕要你为朕秘密训练一支新军!”
我心中巨震,虽然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命令,还是感到难以置信:“父皇?儿臣……儿臣如今掌三司,已是勉力为之,恐怕……”
“三司之事,朕会让人协助你。但你训练新军之事,乃绝密,除朕与你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其真正目的!”
石敬瑭的语气不容置疑,“朕要你训练的铁浮屠,不是二十人,而是一百人!全身覆甲,人马俱装,要如墙而进,摧城拔寨,无坚不摧!”
“拐子马,朕要五百骑!轻疾如风,箭无虚发,要能侧翼迂回,断敌粮道,追亡逐北!”
“此外,再练精锐步兵两千四百人!要能结阵抗骑,能攀附攻城,能死战不退!”
“共计三千人!”他伸出三根手指,目光灼灼,“朕要这三千人,装备最精良的铠甲兵刃,享受最优厚的粮饷待遇,进行最严酷的操练!要他们每一个人,都能以一当十!要他们只认朕的旨意,只听你的调遣!”
我彻底惊呆了。三千人的精锐!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战略力量了。尤其是那一百铁浮屠和五百拐子马,若是真能练成,其冲击力和机动性相结合,在关键战役中足以改变战场态势!
父皇这是要打造一把真正的杀手锏!一把用来防备,甚至可能将来用来对付杨光远、刘知远这样拥兵大将的利器!
而我,一个公主,一个掌管钱粮的三司使,竟然被委以如此秘密的军事重任!这简直……
“父皇……这……儿臣恐难当此重任!且训练如此一支大军,所需钱粮、军械、场地、人员选拔,动静极大,如何能瞒过朝野耳目?”我感到喉咙发干,这件事的难度和风险都太大了。
石敬瑭显然早已思虑周全:“钱粮军械,朕会从内帑和你的三司中,以各种名目分批拨付,朕会给你一道密旨,必要时你可动用朕藏在……”
他报了几个隐秘的地点和人名,“……的储备。场地,朕会将汴梁周边山地划为皇家猎苑,严禁外人出入,你便在那里秘密操练。人员选拔,朕会令心腹之人,以招募护卫、填充边镇为名,从各军及民间暗中挑选忠勇可靠、身家清白之死士,分批送往进去。”
他看着我,眼神充满了孤注一掷的信任和压迫:“月儿,朕知道此事艰难,非常人所能为。但朕思来想去,满朝文武,朕能完全信任,又有过练兵实绩,且不易引人怀疑的,唯有你了。你姐姐即将嫁入杨家,朕需要你,为朕,也为这大晋江山,握住这把刀!”
他提到了姐姐,这像是一根刺,精准地扎在了我的心头。看着父皇眼中那深沉的痛苦、不甘以及帝王独有的冷酷决断,我知道,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不仅是为国尽忠,更是为了姐姐,为了我自己,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乱世,多一份活下去的保障和筹码。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我缓缓跪倒在地,声音坚定而清晰:“儿臣……领旨!必当竭心尽力,为父皇练此锐士,以卫社稷!”
石敬瑭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而欣慰的笑容,他亲手将我扶起:“好!好!朕就知道,朕的月儿,从未让朕失望过。此事便交予你了。记住,务必隐秘,务必求精!”
“儿臣明白。”
“至于你姐姐的婚事……”石敬瑭的语气又低沉下来,“朕会多加赏赐,保她婚后尊荣。至于杨承祚……待魏州平定,朕自有计较。眼下,且让他杨家再得意几日。”
我从御书房出来时,阳光依旧耀眼,却只觉得浑身冰冷,手心却全是汗。巨大的压力和责任如同泰山般压在心头,父皇那炽热而孤注一掷的眼神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
三千锐士!秘密练兵!
回到寝宫,我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窗前,远望着城外军营方向,那里,有我几乎遗忘的三十名铁浮屠和九十九名拐子马,他们是我未来事业的种子。
而更多的钱粮、军械、兵员,将如同暗流一般,向着那里汇聚。
姐姐的婚期将近,魏州的战事未休,朝堂的暗流汹涌,而我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唤来小绿和小雪,她们是我最信任的人。
我没有透露练兵的具体细节,只以整理旧部、加强护卫为名,吩咐她们以最隐秘的方式,准备一份关于军营现状、以及当前铁浮屠和拐子马人员、装备、训练情况的详细报告。
同时,开始暗中梳理三司账目,寻找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调动资源的名目和渠道。
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