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缓缓睁开眼,目光掠过跪倒的百官,掠过持戈的锐士,最终落在那数百级台阶之上的大殿门口。
他站起身,整了整素色布衣,弯腰提起三只漆盒,一步踏出马车。
脚落地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个无名无姓的布衣,竟能斩杀令秦王寝食难安的三大刺客。
他的剑,究竟有多快?
宦官引着无名,踏上黑玉通道。每走一步,便离那王座更近一分。
通道两侧的锐士握紧了长戈,目光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漆盒,以及他空着的双手——
按规矩,入殿者不得带剑。
(他们不知道,我的剑,不在手中。)
(在我的心里。)
(十步一杀,不在乎剑在何处,只在乎……距离。)
无名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
黑色的朝服、金色的令旗、冰冷的甲胄在他身旁倒退,唯有那三只木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的秘密,沉重得能压垮整个秦宫。
很快,他便走到了白玉台阶下。宦官停下脚步,躬身道:
“壮士请在此等候,容小的入内禀报。”
无名点头,将漆盒放在台阶旁的石台上,抬头望向那高不可攀的殿门。
阳光从檐角斜射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大殿内,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玄色王袍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能听到殿外的动静,能想象出那个无名刺客此刻的模样。
“他来了。”
嬴政低声自语,指尖在王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与殿外无名的呼吸,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无名孤身踏入大殿,足音叩击金砖,在空寂殿宇间层层荡开,清晰得能数清每一步起落。
殿内果真是空无一物——
无鼎彝镇殿,无旌旗悬梁,连盘龙梁柱都打磨得光可鉴人,将他素色衣袂与身后拖曳的光影,映得纤毫毕现。
数百步外,嬴政端坐于玄铁王座,玄色王袍如墨浸宣纸,与空旷殿宇融成一体,唯有那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像淬了寒星的刃。
殿门在身后“吱呀”合拢,慢得惊心动魄,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天光与声息。
侍卫甲叶的脆响、百官压抑的呼吸,尽数被厚重门板吞去,只剩两人遥遥对峙,空气沉得能攥出水来。
“十年来,从未有人能近寡人百,你可知为何?”
嬴政的声音骤然打破死寂,不高,却像冰锥穿透棉絮,直抵人心。
无名驻足殿中,目光平视王座,语气无波无澜:“刺客猖獗。”
嬴政指尖轻叩扶手,青铜饕餮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不错,刺客一日不除,寡人便难解甲胄。”
他话锋一转,语气听不出喜怒:
“如今你为寡人除了这心腹大患,要何封赏?”
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爵位财帛,于他不过是唇齿间滚动的一句话。
“为秦杀贼,本是分内事,不求封赏。”
无名抬眸,目光与王座上的人撞个正着,“只求能为大秦效力。”
嬴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低低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唇畔牵起一抹冷弧。
他抬手指向殿中唯一的光亮——
一盏青铜灯孤零零悬在半空,烛火被气流拂得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大秦治下,有功封赏。”
他俯身拿起案上的断枪,指腹摩挲着崩口的枪尖:
“长空银枪,哼,曾伤我大秦多少壮士。”
断枪“当”地放回木盒,嬴政声线冷沉:“宣我法令。”
内侍的声音隔着殿柱传来,字字清晰:
“大王有令——
破刺客长空者,赏千金,封千户侯,许上殿二十步,与王对饮!”
无名应声上前,一步,两步……靴底碾过金砖的微响,在殿内格外刺耳,直至距王座又近二十步,才稳稳停住。
“寡人接报,你是秦国人?”
嬴政指尖仍在扶手上轻叩,节奏忽快忽慢。
“臣,狼孟县亭长,无名。”
“区区亭长,辖区不过十里,是我大秦国最小的官吏。”
嬴政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有何本事?,能破赵国三大刺客?”
“各个击破。”无名答得简洁。
嬴政抬手:“仔细讲来。”
“大王可知,残剑与飞雪本是一对情侣?”
“寡人知道。”
“那大王可曾听说,他们已三年无话?”
嬴政眉峰微蹙:“三年无话?为何?”
“皆因飞雪曾与长空有一夜之情,此事让残剑耿耿于怀,两人就此生隙。”
“哦?寡人怎么未曾听说啊?”
“臣费了些心思,才获得此秘情。”无名垂眸,“所以,要分化残剑飞雪,必先取长空。”
嬴政颔首:“你的法子,寡人猜到一二。”
“大王贤明。”
“对付长空,你用的是什么?”
“剑。”无名语气笃定,“臣在狼孟县掌管缉捕盗贼,六月初五那日,查到长空常去一家棋馆下棋听琴,便在那里候他。”
他话音渐低,垂眸垂目,仿佛沉进了那场潮湿的回忆里。
(那是个雨天,狼孟县的棋馆里,湿气裹着松木的味道,黏在人身上。)
盲人老者坐在窗边,指尖在琴弦上轻拨,琴声断断续续,像窗外的雨丝。
棋桌旁,长空一身黑衣,银枪斜倚在桌角,正与秦国七大高手对弈。
棋盘上黑白交错,已近终局。
“秦国七大高手?”
长空落下最后一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
七大高手对视一眼:
“跟你多日,拿你归案,亮出银枪,验明正身。”
长空猛地掀翻棋盘,桌案上的棋子飞溅。
七人同时亮出兵刃——刀、剑、斧、钺,寒光在昏暗的棋馆里一闪,齐齐扑向长空。
“锵!”长空抄起银枪,枪尖如白蛇吐信,瞬间便点出七枪。
只听几声闷响,七大高手的兵器纷纷脱手,身体撞在墙上,滑落在地,嘴角溢血,再无声息。
长空收枪而立,银枪的枪尖还在微微震颤。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声轻喝拦住。
“慢。”
无名从棋馆角落站起,手中握着一柄寻常的铁剑,身上还穿着亭长的皂衣。
他本是这狼孟县的小吏,奉令巡查,恰遇这场厮杀。
长空回头,打量着他,眼中带着不屑:
“小小亭长,有何贵干?”
“此地归我辖管。”
无名的声音很稳。
“如何?”
长空挑眉,银枪在手中转了个圈,枪缨飘动。
“你乃大王通缉的要犯,我当拿你归案。”
长空不语,忽然双手摊开,摆出一个奇特的架势——
似守非守,似攻非攻,周身的气息却陡然凌厉起来。
无名立剑起身,脚下轻点,身形如箭般奔向长空。
两人身影在狭小的棋馆内交错,桌椅翻飞,木屑与雨水混在一起。
盲人老者的琴声忽快忽慢,时而如急雨打窗,时而如孤鸿哀鸣,竟与两人的招式节奏隐隐相合。
一曲奏罢,两人忽然停手,分立棋馆两侧,气息都有些急促。
老者摸索着起身,想要离去。
“老先生,请再抚一曲。”
无名从怀中摸出几枚秦刀,放在老者面前的案上。
老者迟疑片刻,又坐回原地,指尖重新落在琴弦上。
回到当下,“武功琴韵虽不相同,但原理相通,”无名对嬴政缓缓说道,“都讲求大音希声之境界。”
“臣有与长空面对面站着半个时辰,虽再未动手,却已在意念之中交手。”
“半个时辰里,棋馆内只有雨声、琴声,以及两人越来越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