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生活节奏与海边小屋的宁静截然不同。即使身处这间位于城市边缘、隔音良好的顶层公寓,那种无形的、快节奏的压迫感依旧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渗透进来。车流不息的声响、远处隐约的警笛、甚至是楼下偶尔传来的电梯运行声,都提醒着他们已重回喧嚣的人间。
最初的几天,沈文琅和高途都处于一种近乎失重的适应不良中。沈文琅的身体对城市污染和密集的环境产生了明显的排斥反应,咳嗽加剧,精神也萎靡不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窗帘紧闭,仿佛要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高途则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空旷的公寓里漫无目的地踱步,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他焦躁不安的身影。他感到窒息,城市的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令他作呕的过往气息。
花咏每天会来一次,带来必需品和一些简单的消息。他从不逗留太久,言语也极其简洁,只交代必要的事项,比如王董案子的进展、公司目前的稳定状况、以及提醒他们注意安全。他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短暂地稳住局面,又迅速离开,留下两人继续在沉默中煎熬。
然而,生存的本能迫使他们必须适应。高途最先行动起来。他不能忍受无所事事的焦灼感,开始主动承担起公寓内的一切事务。他研究厨房里那些现代化的厨具,尝试着烹饪比海边时更精细一些的饭菜;他整理花咏送来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将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甚至开始每天定时测量沈文琅的体温和血压,记录他的身体状况变化。这些琐碎的事情占据了他的时间和精力,也奇异地缓解了他内心的躁动不安。
沈文琅起初只是被动地接受。但渐渐地,在高途日复一日的、沉默却精准的照料下,他身体的排斥反应有所缓解,精神也略微振作了一些。他开始尝试着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起初只是缝隙,后来逐渐扩大。他坐在轮椅上,长时间地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的交流依旧稀少,却开始出现一些与城市生活相关的、极其细微的互动。高途在调整空调温度时,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沈文琅的反应;沈文琅在听到窗外某种持续的噪音而微微蹙眉时,高途会不动声色地将窗户关得更严实一些。一次,高途在准备晚餐时,发现沈文琅对一种带有浓郁酱汁的菜品几乎未动,第二天,餐桌上的菜肴便恢复了以清淡为主。这些调整无声无息,却比任何语言都更能体现一种深入骨髓的观察和体贴。
一天傍晚,花咏带来了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和一部加密手机。“如果需要了解外界信息,或者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可以用这个。”花咏的语气平淡,但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知道,将沈文琅完全隔绝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有些事,终究需要面对。
花咏离开后,那台笔记本电脑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两人的目光,却又带着一种禁忌般的沉重感。它象征着那个他们试图逃避却又无法割裂的过去和现实。
最终,是高途先走了过去。他打开电脑,连接网络,动作有些生疏。他没有去看那些商业新闻或财经报道,而是下意识地搜索了海边的天气。当屏幕上显示出那片熟悉海域的晴朗预报时,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
沈文琅坐在不远处,目光落在高途的背影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高途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着那段痛苦却简单的时光。
几天后,沈文琅的精神好了一些。他示意高途将轮椅推到书房。书房里有一面墙的书架,大部分是空的,只有少数几本花咏放进去的书籍。沈文琅的目光在书架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一本关于海洋生态的厚书上。他伸出手,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划过。
高途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沉默片刻,上前取下了那本书,递到沈文琅手中。书很重,沈文琅的手微微颤抖。高途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帮他托了一下,直到他拿稳。
“谢谢。”沈文琅低声说。
高途“嗯”了一声,退到一旁。
沈文琅翻开书,里面是各种深海生物的彩色插图,形态各异,光怪陆离。他看得很慢,很专注,仿佛沉浸在了那个寂静而神秘的世界里。高途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那一刻,公寓里很安静。没有了海潮声,没有了风雨声,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在城市的喧嚣边缘,悄然降临。他们依旧被巨大的过往和不确定的未来所包围,但在这个暂时的避风港里,他们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更加复杂的平衡。不是遗忘,也不是原谅,而是学会带着伤痛,在现实的边缘,继续呼吸,继续存在。
夜深了,高途推着沈文琅回房休息。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安静地重叠在一起。
“明天,”沈文琅在进入房间前,忽然极轻地开口,“……我想试试,看看新闻。”
高途推着轮椅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平稳。他低声应道:“好。”
这是一个微小的决定,却意味着他们开始尝试着,一点点地触碰那个冰冷而真实的世界。归途的终点,或许也是另一种征途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