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途那首在秋雨午后无意间哼出的安魂曲,如同一道最终判决,将沈文琅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也彻底浇灭了他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之火。他清晰地、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带给高途的创伤,是毁灭性的、植根于灵魂深处的、并且永不可逆的。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将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成为一条无法跨越的、流淌着悲伤和悔恨的冥河。他是那个刽子手,而高途,则是永远被困在丧子之痛中的受害者,他们被这条血的纽带捆绑在一起,注定要永世承受这煎熬。
自那以后,沈文琅变得更加沉默,那种沉默不再是压抑,而是一种死寂,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灰败。他的眼神如同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却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他依旧细致入微地照顾着高途的生活起居,但那种照顾,已经彻底褪去了所有情感色彩,变成了一种程序化的、近乎条件反射的责任履行。他不再试图从高途那里得到任何回应——一个眼神,一丝声音,甚至只是轻微的点头或摇头,他都不再期待。他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高途的肉体还活着,呼吸着,但那个他曾经爱过的、灵魂鲜活的高途,已经在那场车祸和随后的痛苦中死去了。而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承载着无尽痛苦的躯壳。而他沈文琅,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用余生陪伴这具躯壳,看守这座名为“高途”的活坟墓,偿还这笔他穷尽一生也无法还清的血债。
冬天终于挟着凛冽的寒风如期而至,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降临,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很快便将窗外的世界装点得银装素裹,掩盖了所有秋日的衰败和肮脏。公寓里开着充足的暖气,温暖如春,却始终驱不散那股从两人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的绝望气息。高途偶尔会离开卧室,慢慢地走到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沈文琅为他准备的柔软厚实的家居服,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他透过结着淡淡冰花的玻璃,望着外面那个被白雪覆盖的、寂静无声的世界,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焦点,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回忆起了什么,还是大脑只是一片空白。
每当这时,沈文琅会默默地从沙发上起身,拿起一件更厚的外套,动作轻柔地披在高途消瘦的肩上。他的触碰极其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高途通常没有任何反应,既不会拒绝,也不会接受,依旧如同雕像般伫立。沈文琅便会安静地退到一边,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没有生命的影子,陪伴着另一道影子。他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个无法逾越的冰川世纪。再也没有过真正的交流,语言成了最奢侈也最无用的东西。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沈文琅睡在客厅沙发上,会隐约听到从主卧门缝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得如同小动物般的啜泣声。那声音像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扎在沈文琅的心上,痛得他浑身痉挛。他会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用这种清晰的、身体上的疼痛,来对抗内心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和罪恶感。他想冲进去,想不顾一切地抱住那个颤抖的身影,想告诉他别哭了,想承担他所有的痛苦……但他不能。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他的拥抱,他的安慰,对高途来说,或许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和侮辱。他只能像个卑劣的窃听者,在门外承受着这声音的凌迟,这是他赎罪的一部分。
他知道,自然界的冬天总会过去,冰雪会消融,春天会带来新的生机。但他和高途的冬天,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了那个车祸发生的瞬间,凝固在了那个孩子生命消逝的时刻。爱意,那曾经最美好的情感,如今成了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承受无尽折磨的最深诅咒;陪伴,那本该温暖的词汇,也变成了最残酷的、无期徒刑般的刑罚。沈文琅不再看向未来,因为未来对他而言,只是一片茫茫的、没有尽头的雪原,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光亮。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偿还高昂的利息,而那份沉重的本金,他即使轮回转世,恐怕也永远无法还清。
他站在高途身后,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映在结着冰花的玻璃窗上,与窗外冰冷的雪景融为一体,如同一幅永恒定格在绝望中的剪影。沈文琅轻轻地、近乎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彻骨的寒意和绝望将自己从头到脚,彻底吞噬。这就是他重生的结局——与他最深爱也最亏欠的人,在这座精心打造的、温暖的牢笼里,在永恒的寒冬中,做着彼此最沉默的共犯,相互折磨,直至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