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屋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时间在潮起潮落中缓慢流淌,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日复一日地吹拂着窗棂,却吹不散屋内凝固般的沉重与寂静。
沈文琅的身体在药物和强制休息下,以一种缓慢而脆弱的速度恢复着。伤口逐渐愈合,高烧退去,但精神的损耗和内心的空洞却无法轻易填补。他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或是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的大海。眼神空洞,像一潭失去了源头活水的死水。
高途的状态同样令人担忧。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包揽了所有日常琐事——准备简单的餐食、按时提醒沈文琅服药、处理伤口、打扫房间。他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一丝多余,却也毫无温度。他避免与沈文琅有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交谈仅限于最简短的必须用语,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冰墙。
他们像两个被困在同一屋檐下的幽灵,共享着空间,却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复仇的火焰熄灭后,露出的是一片荒芜的焦土,寸草不生。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的茫然。
有时,在深夜,沈文琅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衣衫,心脏狂跳不止。梦里依旧是车祸的惨状、孩子的哭声、王董狰狞的面孔,交织着高途冰冷绝望的眼神。他会在黑暗中大口喘息,下意识地望向房门的方向,仿佛期待着什么,却又深知那扇门不会为他打开。隔壁房间总是死寂一片,高途似乎从未被他的动静惊扰,又或者,是刻意地无视。
高途也并非真的平静。他常常在沈文琅睡下后,独自一人走到屋外的沙滩上,在月光下长久地伫立。海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身影,背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望着漆黑的海面,眼中是翻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更庞大的虚无感所覆盖。复仇结束了,然后呢?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继续恨着沈文琅?还是……尝试去原谅?后者听起来像一个荒谬的笑话。他找不到出路,只能将自己封闭在沉默里,像一只受伤的兽,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
这种死水般的平静在一天傍晚被打破。沈文琅尝试着自己下床走动,却因为体力不支和眩晕,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高途闻声从厨房冲进来,看到沈文琅狼狈地趴在地上,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却徒劳无功。
那一刻,高途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快步上前,蹲下身,伸手想去扶他。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沈文琅手臂的瞬间,两人都猛地僵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沈文琅抬起头,看向高途,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和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希冀。高途则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了手,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疏离。
“能自己起来吗?”高途的声音干涩,不带任何感情。
沈文琅眼中的那点微光迅速熄灭,他垂下眼睑,低声道:“……可以。”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撑起身体,扶着床沿站了起来,背对着高途,肩膀微微颤抖。
高途站在原地,看着沈文琅倔强而脆弱的背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闷得发慌。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那晚,高途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自己的房间。他抱着一床薄被,沉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守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没有理由,只是一种莫名的、无法解释的冲动。屋内屋外,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永恒的孤独与守望。
第二天,高途在准备早餐时,破天荒地多做了一份易于消化的燕麦粥,放在了沈文琅床边的床头柜上,依旧没有言语。沈文琅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久久没有动勺。
变化是极其细微而缓慢的,像潮水悄然漫上沙滩。高途依旧沉默,但开始会在天气好的午后,将沈文琅的椅子搬到面向大海的窗边,让他能晒到太阳。沈文琅依旧很少开口,但会在高途收拾碗筷时,极其轻微地说一声“谢谢”。
没有原谅,没有冰释前嫌。那太遥远,太奢侈。这只是一种在绝境中被迫形成的、脆弱的共生状态。像两株在废墟中侥幸存活的植物,为了汲取稀薄的阳光和水分,不得不容忍彼此的根系在黑暗中悄然靠近。
沉默的潮汐之下,是否有暗流在悄然涌动?无人知晓。未来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但至少,在这与世隔绝的海边一隅,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极其微弱的平衡,正在痛苦而艰难地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