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语速加快,仿佛要唤醒那些仍沉浸于旧念之中、自以为是的官员。
他目光如炬,再次投向朱允熥。
“方才提及的六类学科,竟只是入门?”
“之后还要设立‘大学’?”
“这‘大学’与国子监之间,又有何不同?”
“难道连工匠、农夫,甚至战场杀伐之术,都能登堂授业?”
“那商人是否也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学府讲学?”
“如此一来,士农工商的秩序,又将置于何处?”
“此为我的第二问。”
“再者……”
他的视线依旧锁在朱允熥身上。
“一个学生修习如此繁杂的科目,最终能用上的,能有几样?”
“什么算术、地理?”
“还有那从未听闻过的物理、化学?”
“耗费大好年华钻研这些,最后却与民夫、匠人为伍?”
“说到底——不过是虚掷光阴。”
“他们真的愿意走这条路吗?”
“这是我第三个问题。”
方孝孺昂首环视群臣,眼中映出每一个人的脸庞。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字字如锤。
“这三个问题——”
“诸位可曾认真思量过?”
“当天下学子将来质问朝廷,我们该如何作答?”
奉天殿内。
八月骄阳似火,应天府已数日未雨,正午将近,殿中闷热难耐,许多官员汗流浃背。
秋暑依然咄咄逼人。
尽管喉干舌燥,汗水沿鬓滑落。
但殿内的气氛,却愈加炽烈。
此前,众人虽预感今日朝议不会轻松。
却未料争执竟至如此地步。
再这样下去,午膳时辰都要错过。
可必须看到!
此次燕王并非战败,而是大破也速迭儿,捷报传回,震动北疆。
若是消息外泄。
大明在四夷眼中的分量,或将骤然攀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此刻的朝堂。
却宛如败军之后的重压,多数官员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方孝孺三问出口。
满殿骤然一静,众人从纷乱议论中惊醒。
开始直面这些无法回避的根本之问。
连太祖皇帝也微微蹙眉。
他不得不承认。
方孝孺所言,并非无理取闹。
单是第一问中提到的“物质运理”、“化工能源”,便已是闻所未闻的概念。
自己尚且茫然,又怎能要求千万学子信服?
就在这一片沉寂之中。
“方先生既然提出此问。”
“那我先回答您的第一问。”
朱允熥站在殿中,目光落在方孝孺身上。
“世间万物运行的规律,还有化工与能源之学,皆出自那本手册。”他语气平静。
“手册?”齐泰眉头微皱。
朱允熥扬了扬手中的册子:“稍后会印制分发,各部官员皆可领取。国子监与各地书坊,也会同步刊行。”
“而这册子的内容,源自先前封存的古籍。”
话音落下,工部尚书秦文用眼神一动,似有所悟:“您的意思是,方才提到的两门学问,藏在那些未曾公开的典籍之中?”
“正是。”
朱允熥点头,随即转向众人。
“现在,回应方大人第一问。”
“其一。”
“这门关于物质运行的学问,旨在探究天地万象之间的关联。”
他翻开册页,上面字迹清晰。
秦文用及一众工部属官凝神倾听。
但不久之后,随着朱允熥继续开口,众人神色渐显困惑。
就连正在诵读的朱允熥,也略显迟疑。
可话已出口,不容停顿。
“人为何能立于地面行走,而鸟却可展翅高飞?”
“若无支撑,物体为何必然下坠?”
“日为何东升西落?四季为何更替不息?寒冬缘何降临?夜空星辰,离我们究竟多远?”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
大殿之内。
人人面露异色。
“这是……学问?”
“人走路,鸟飞翔?”
“东西掉下来?”
“太阳升起,月亮出现?春夏秋冬轮转?”
“这些不是自古如此吗?有何玄妙?值得追问?”
“三皇孙,若拿这些寻常之事来搪塞我等,把天地间本就存在的现象当作问题提出——”
“这岂非多此一举?”
“这便是‘学问’?”
群臣面面相觑,满心不解。
不止是他们,连高坐上方的老爷子和太子朱标,也不由苦笑。
他们早前翻阅过那本《十二年基础教育手册》,早已见过此类内容。
可即便如此,仍觉荒诞难解。
不明白这位大孙儿,为何要把这些视作一门正经学问推行天下。
这不是平白让人糊涂吗?
看看眼前这些大臣的脸色,个个呆滞木然。
齐泰、练子宁、方孝孺气得胡须轻颤。
若说话之人不是皇室血脉,他们恐怕早已拂袖而去。
“真是荒唐!”
“未必。”忽然有人低声开口。
朝堂之上,解缙又一次站了出来。
此人向来无所顾忌,前番刚因直言受斥,如今却依旧毫无收敛。
他身旁的杨士奇神色如常,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而解缙嘴角微扬,笑声清朗:
“诸位大人,太子殿下,还有皇上——”
“你们看看今日这殿中众人,久居庙堂,早已忘了求学本心。”
话音未落,群臣哗然。
齐泰怒目圆睁,方孝孺更是按捺不住,正欲开口驳斥。
可解缙根本不给机会。
只听他朗声续道:
“《论语》有载,孔夫子曾与弟子同行,遇两童子争辩日出之象。”
“一童言:‘日初升时大如车盖,至午则小如盘盂,岂非近则大、远则小?’”
“另一童对:‘日出时清凉,午时却热如沸汤,分明是近则热、远则凉。’”
随着这番话语落下,满殿寂静。
人人脸上皆显不自在。
此段典故,出自圣贤之书,乃是千古传颂的智慧之谈。
其中所藏,并非浅薄争辩,而是天地之问。
可眼下这些饱读诗书的大臣,竟无一人肯深入思量。
解缙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愈发清晰:
“二童所争,实为太阳之远近与寒暑之理。”
“此乃真实可见之象,亦是诸公口中常说的‘天道运行’。”
“可当年孔夫子,面对此问,竟答不出。”
“但他并未强作解人。”
“而是坦然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言至此处,他微微一顿。
脸上浮起一丝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