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拆桥”?
“卸磨杀驴”?
“倒行逆施”?
这些字眼,竟敢公然在紫禁殿中喊出?
朱元璋怒火中烧。
可冷静细想。
他也意识到。
此事牵涉深远,非同小可。
比过往的财政三策更为决绝。
这不是触动官员的利益,而是撼动整个朝廷的根基。
更进一步讲,四民之策、科举取士,皆是王朝精心构筑的阶梯。
它们支撑着大明国运的流转与延续,是维系天下的核心支柱。
说废就废?
岂有此理。
洪武帝只吐出“放肆”二字,随即默然不语。
殿上百官原本屏息凝神,神色不安。
可不过片刻,便有人回过味来。
“皇上,柳侍郎一时失言,恳请陛下宽宥。”
“请陛下息怒!”
群臣接连出声,纷纷跪劝。
文班前列,一位长须老者缓步而出。他两鬓染霜,体态微丰,年约五旬开外。
此人一动,不少官员眼中闪过惊异。
朝中有些职位,并无实权,却地位尊崇,形同象征。
譬如早前露面的刘三吾,年过八旬,早已成了殿堂摆设。
而眼前这位,亦属此类。
但他之所以引人注目,不在地位,而在名声。
五十六代衍圣公——孔讷!
平日里,他极少开口。除了解读经义时略作点评,其余时间总似昏昏欲睡。
今日却全然不同。
双目圆睁,面色愤然。
“陛下,此事关乎社稷根本,断不可轻率更张。”
一句话,将所谓“百工振业”之议彻底驳回。
“今日本为商议北疆御敌之策,已有成效,已是天幸。”
“陛下!”
“科举之制,起于隋唐,延绵数百年,天下英才由此而出,为国所用!”
“正如柳侍郎所言,多少寒门子弟苦读数十载,只为一朝登第。一旦骤然废止,岂不让四海书生心寒?”
“陛下!”
“万不可听信那无知后生妄语!”
“此人靠科举入仕,转身却要斩断后来者的路途……”
“实乃背祖忘宗!”
“老夫耻与之同列朝堂!”
孔讷之声如惊雷炸响。
百官情绪瞬间沸腾,反对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解缙眉头紧锁。
杨士奇轻轻叹气,低头不语。
他早料到会是这般局面。
钟鼎之上,朱允炆仍跪于地,嘴角却悄然扬起一丝笑意。
他已明白,这又是那位兄长的手笔。
但与往日不同。
这一次,对方真正触到了不可逾越的底线。
什么“百工振兴”?
不过一场空谈罢了。
他再度抬眼,偷偷望向皇爷爷的神情,眉头紧锁,怒意隐现。
显然,压抑的情绪正在翻涌。
这股愤怒,究竟指向何人?无人能断言。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方才提出的“振兴百工”之议,已然无果而终。
“陛下,兴百工并非动摇四民秩序,也非废科举。”
“二者本可并行不悖!”
解缙仍不甘心,上前一步欲再陈词。
话未出口,却被朱元璋抬手截断。
帝王神色冷峻,毫无回旋余地。
四民之策,是他打下江山的根基。
士农工商,各守其位,天下方得安稳。
若此道一乱,社稷恐生波澜。
何况,科举是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
也是朝廷取才的命脉所在。
工匠虽能造器修桥、筑城铺路,技艺精湛。
可治国理政、安顿黎民,岂是仅凭手艺便可胜任?
纵使他对官员常有苛责,心中却明白——
没有这些人辅佐,一人之力,如何执掌万里江山?
此事绝无可能更改。
朱元璋目光扫过殿中,最终落于解缙与杨士奇身上。
“北境边患一事,所议之策可用。”
“静待老四军报即可。”
“至于方才所提百工之事——”
他转头看向秦文用。
工部尚书立刻出列,“臣在。”
“加快进度,若缺匠人,即刻征调各地。”
“此事到此为止。”
言毕,拂袖转身。
群臣默然退开。
孔讷嘴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詹徽、茹瑞等人亦神色松弛,仿佛卸下重负。
唯有杨士奇轻叹一声,摇头不语。
这般结局,早在预料之中。
解缙却攥紧拳头,低声自语:“错了,全错了。”
“这不是对抗,而是补益。”
“不是取代,而是共进。”
他的声音淹没在退朝的脚步声中。
无人驻足,无人回应。
“若无他事,各自散去吧。”
朱元璋开口,宣告今日朝会终结。
这场廷议历时良久,归结三事:
其一,国子监与朱允炆之过;
其二,平定北患之策;
其三,百工之争险些酿成风波。
帝王眉宇间透着倦意,语气低沉。
待众人将退,他忽然开口——
“国子监上下,闭门反省一月。”
“不得外出,不得授课。”
旨意落下,无人敢言。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国子监的规矩必须再收紧些。”
“还有——朱允即日起闭门思过,为期一月,明日便开始执行!”
“今晚你随父亲一道来见我,有些话得当面讲清楚,也算提前打个招呼。”
“该说的,总得说明白。”
话音落下。
朱允炆脸色骤变。
可此时的朱元璋怒意未消,只是轻轻挥了下手,便命众臣退下。
群臣鱼贯而出,刚踏出大殿,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方才一幕。
杨士奇初登朝堂,今日一番陈词,如鹰击长空,引人侧目。才走到宫门外,已有不少官员迎上来道贺。
是真心称许,还是另有所图,无人知晓。
唯独解缙。
或许因他提出“百工振业”之议,孤身直谏,竟成了众人避之不及之人。
同僚纷纷绕行,似要撇清关系。
他默然一笑,轻轻摇头。
忽然间,杨士奇推辞身边簇拥之人,径直走向解缙。
“解大人,适才朝中所提之事,在下心中尚有不解之处,愿向您请教。”
解缙微微侧头,见是杨士奇,语气冷淡。
“杨兄高才,在下不敢称大人。”
“但既开口,便请直言。”
杨士奇眉头微皱,片刻后才舒展。
他心里明白,自己在殿上虽率先提及“百工振业”,却未深入阐述。
反让解缙独自承担锋芒,成为众矢所指。
而自己抽身而退,难免被人视为畏首畏尾。
想到此处,他轻叹一声,神情转为郑重。
“解兄……”
“敢问一句,您可真正了解皇长孙?”
“哦?”解缙眉头一动,眼神微凝。
原本的疏离之意,悄然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