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都江堰,白鹤已飞去姗姗密林当中。
师徒二人并未直接前往近在咫尺的成都府,而是稍稍折向西北,沿着一条历史悠久、车辙深深的古道前行。
此乃连接川蜀与吐蕃、乃至西域的“茶马古道”一支。
虽不及主干道繁忙,却也商旅不绝,汇聚着南来北往的客商与形形色色的物产。
道路两旁,渐显不同风貌。
汉地屋舍与碉楼式建筑开始交错出现。
行人的服饰也变得多样,有汉家衣冠,亦有身披毡袍、肤色黝深、轮廓深刻的蕃人、羌人乃至回鹘人。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也更加复杂,除了熟悉的药材、茶叶、盐巴味道。
更添了浓郁的酥油、膻腥的毛皮、以及种种难以名状的异域香料气息。
混杂着牲畜的味道和旅人的汗气,形成一种独特而鲜活的热闹。
刘纯年少好奇,目光不时流连于那些异族商队驮马背上奇特的货物,以及路旁摊贩叫卖的他从未见过的物事。
行至一处唤作“风陵渡”的古道集镇,此地恰是几条支线的交汇处,尤为热闹。
集市沿山势铺开,帐篷与木屋混杂,人声鼎沸,各种语言交织,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
在一处较为宽敞的坝子上,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在歇脚整顿。
这支商队格外引人注目,成员皆高鼻深目,肤色赭红,头发卷曲。
身着色彩鲜艳、镶有繁复纹样的毛织袍服,佩戴着硕大的绿松石、蜜蜡饰品。
正是来自吐蕃高原的商旅。
他们驮运的货物也用厚厚的毛毡包裹得严实,散发着浓烈的异域气息。
刘纯的目光,立刻被其中几个敞开的口袋吸引。
那里面的药材,与他平日所识中原药材大相径庭!
一种色泽暗红,呈丝络状,散发着独特浓郁香气;
一种形如虫体,头部长草,质地奇特;
还有如莲花般洁白,却生长于冰雪之地的花卉;
以及某种动物腺体干燥后形成的深褐色颗粒,气味浓烈刺鼻却又带着奇异的芬芳……
刘纯虽不识其名,但身负《百草蕴灵法》,对草木精华、药材灵性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些奇异药材内蕴藏的、与中原药物截然不同的磅礴药性——
有的炽烈如高原烈日,有的阴寒如雪山冰髓,有的沉厚如大地之母,皆充满了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目光灼灼,满是探究之意。
许清安见状,微微一笑,知其好学之心起,便也驻足。
那吐蕃商队首领是个精悍的中年汉子,名叫多吉。
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青衫先生与一个清秀少年对自己的货物感兴趣,他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用生硬拗口的汉语招呼道:“这位……先生,小郎君,可是看上……我们雪域的神药?”
刘纯上前一步,拱手为礼,指着那暗红丝络问道:“这位大叔,请问此物是何药材?药性如何?”
多吉闻言,脸上露出自豪之色,竖起大拇指:“这个!藏红花!我们吐蕃……宝贝!最好的……女人用的,活血,化瘀,止痛,解郁……好的很!”
他汉语词汇有限,说得磕磕绊绊,但意思却表达得清楚。
他又指着那虫草:“这个!冬虫夏草!天神赐福!补肺,补肾,强壮身体!像这虫……死了,又生出草……神奇!吃了它,男人像牦牛一样强壮!”
说着还比划了一下健壮的姿势。
接着,他又费力地介绍了雪莲(清热解毒、祛风湿)、麝香(开窍醒神、活血通经)等物。
刘纯听得极其专注,不时发问,虽言语不甚通畅,但凭借其对药性的敏锐直觉和比划,竟也与多吉交流得八九不离十。
多吉只觉与这少年说话越说越顺畅,心中欢喜,说得更是起劲。
不仅介绍药材,还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药材生长环境的险峻。
如何攀爬雪线,如何躲避暴风雪,如何从鹰隼口中争夺雪莲……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刘纯听得心驰神往,只觉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药草之博,远超想象。
又半日功夫,行至一处古道驿站,里面人马稍歇。
驿站旁有简陋茶棚,供往来客商饮茶解乏。
白鹤玩尽兴了,飞了回来。
许清安择一僻静处坐下,白鹤立于身侧,姿态优雅,引得不少行商侧目。
但见他气度不凡,皆不敢轻易打扰。
刘纯乖巧地要了清茶,侍立一旁。
这时,一名皮肤黝黑、手脚麻利的船夫模样的汉子,正与茶棚老板高声谈笑,显是熟识。
他目光扫过茶棚,最终落在许清安与那卓尔不群的白鹤身上时,话音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惊疑。
汉子踌躇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搓着手,小心翼翼地上前。
隔着几步远便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浓重的蜀地口音,试探着问道:“这位先生请了!冒昧打扰,小人看先生风采超然,这仙鹤更是神骏非凡……不知,不知先生可曾认得一位……一位仙子?”
许清安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那船夫。
他并未立即回答,只缓声道:“哦?何种仙子,阁下不妨细说。”
那船夫见他没有否认,精神一振,连忙道:“约莫是五年前的事了!小人常年在武陵那边跑船,偶也顺带些山货往来这条古道。那仙子……”
“当时看着年纪不大,却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气质清冷得很,像……像山里的月光!她当时也在打听人,说是她的师父可能在武陵一带出现过。”
许清安眸光微凝,心中已有所猜测。
船夫继续道,语气带上了几分激动与后怕:“后来,听说仙子为了寻师,深入了武陵深山。那山里……有一处古怪地方。”
“老辈人叫它‘桃花源’,说是避世的好去处,可近几十年,进去的人少,出来的更少,邪门得很!”
“当时还是某划的船,就在我等进去不久,那‘桃花源’附近怪雾蒸腾,困住了我等。那位仙子竟不顾危险,施展仙法……”
“呃,是神通,救下了某!可她自己……她自己却被突然崩塌的山石和一股子莫名出现的迷雾,给困在了那‘桃花源’里,至今……至今音讯全无!”
他言语感激,描述的那仙子容貌气质,却与竹茹一般无二。
尤其是那清冷如月、遇险救人的心性,正是他亲手教导出的弟子。
许清安静静听着,指节轻轻叩击着粗糙的木桌桌面。
茶棚外的喧嚣,古道上的马蹄声,仿佛在这一刻都远去。
他脑海中浮现出临安城保安堂,那个跪别师尊,毅然踏上寻师之路的少女身影。
五年寻觅,非但未能重逢,反倒因救人而身陷险境。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深潭投石,在他古井不波的心境中漾开圈圈涟漪。
是担忧,是欣慰,亦有一丝为人师者,听闻弟子遭难时必然生出的凛然。
“武陵县……桃花源……”他轻声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
那船夫见他神色,愈发肯定眼前之人定然与那位被困的仙子有关。
连忙道:“是啊先生!就是武陵县往西再走几十里深山里的那个‘桃花源’!当地人都说那地方进去就出不来,邪性!仙子她……”
许清安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放下手中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刘纯。”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弟子。
“弟子在!”刘纯连忙应道,脸上也带着紧张与关切。
他虽未见过竹茹师姐,但常听师尊提及,知道那是师尊的开山大弟子。
“你持与白鹤一同,即刻返回文州山谷。潜心修行,不得懈怠。”
“师尊,您……”刘纯心中一惊,已然明白师尊决断。
许清安长身而起,青衫无风自动。
他对刘纯微微颔首,目光已投向西南武陵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洞彻虚妄。
“我需亲赴武陵,一行那桃花源。”
话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刹那间,茶棚内外,仿佛连风声都静止了片刻。
白鹤清唳一声,用长喙轻轻蹭了蹭许清安的衣袖,似有担忧,亦有不舍。
许清安轻轻抚了抚鹤羽,温声道:“去罢,护持刘纯回谷。”
随即,他不再多言,对着刘纯与白鹤微微颔首,一步踏出,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再一步,便已融入古道苍茫的暮色与山林雾气之中,踪迹渺然,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留下茶棚内目瞪口呆的船夫,以及盯着师尊背影出神的刘纯,与引颈长鸣、鹤目中含着一丝忧色的白鹤。
古道西风,夕阳染红了沧桑的石板路。
而许清安的身影,已如一颗投入浩瀚林海的石子,直指那迷雾重重的武陵深处,桃花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