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之山,多灵秀,亦多险峻。
许清安携刘纯所遁入的这片苍茫山脉,更是人迹罕至,古木参天,云雾终年缭绕于峰腰之间,仿佛自成一界,隔绝了尘世喧嚣与烽烟。
于此间,光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不清。
晨起采集朝露润泽之灵草,日间辨识奇花异果之药性,夜来仰望星河璀璨、听许清安讲述经络气脉、阴阳五行之玄妙。
对于刘纯而言,这数月的光阴,宛如一场瑰丽奇幻的梦境。
他见识了此生未曾想象的天地奇观,触摸了蕴含天地精粹的草木灵根,更在心中深深烙印下先生那近乎神明般的伟力与渊深如海的知识。
许清安并未急于传授高深功法,而是从最基础的《神农本草经》识药、辨性开始,以自身灵力为引,让刘纯亲身感受草木金石中蕴含的微弱能量,培养其与天地万物沟通的灵觉。
刘纯亦不负所望,赤子心性使他能更纯粹地感知自然,进步神速,往往一点即通,举一反三。
师徒二人于瀑布下潭边结庐,取清泉烹茶,以灵雨浇灌一小片亲手开辟的药圃,偶有被灵气吸引而来的麂鹿山猴,也为这幽静生活添了几分野趣。
许清安偶尔会御风而起,瞬息千里,采撷某些生长于绝险之地的独有药材,或探查更深处的灵脉地窍,但总会很快返回,不曾远遁。
他心念微动,便能感知外界兵戈杀伐之气日盛,然深山之中,仍是难得的净土。
他刻意避开了与尘世的联系,只让这片天地作为徒儿启蒙的道场。
然而,世间风云变幻,又岂是避而不见便能消散?
时已入夏,山中虽凉爽,但暑气亦悄然浸润。
这一日,许清安需一味生于阴湿沼泽的“地藏苓”,此物于调理小儿筋骨有奇效,正好为刘纯打下根基。
他神识探得左近山峦中有一处山谷符合地气,便携了刘纯,依旧如往常般,漫步而行,不多时便已越过数重山岭,寻到了那处雾气氤氲、瘴气隐隐的沼泽地。
采得药材,正欲离去,许清安神念微动,感知到山谷外侧临近一条极偏僻的樵径小道上,竟有十余道微弱而混乱的人息。
这等深处,寻常樵夫猎户绝难抵达。
他眉头微蹙,对刘纯道:“随我来,勿出声。”
身形一晃,已带着刘纯悄无声息地掠至小道旁的高大树冠之中,隐去身形。
只见下方小道上,蹒跚行来十余人,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扶老携幼,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与深深的疲惫,显然是一伙逃难之人。
他们口中说着浓重的蜀地方言,夹杂着哭泣与哀叹。
“……天杀的鞑子……呜呜……城破了……”
“快逃吧……躲进山里……或许还有条活路……”
“爹娘都没了……呜呜……”
“刘知府……刘青天……死得惨啊……听说至死不降,首级都被……”
“嘘!噤声!莫要再招祸事!”
断断续续的言语,如同冰冷的毒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树冠之中!
刘纯原本好奇地看着下方难民,但当他听到“文州”、“城破”、“鞑子”等字眼时,小脸已然变色。
而当“刘知府”、“刘青天”、“死得惨”、“首级”这些词如同惊雷般接连撞入他耳中时,他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僵住!
小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一双大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猛地抓住许清安的衣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先…先生…他们…他们在说…文州?我爹爹…?”
后面的话,他几乎不敢问出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幼小的心灵。
许清安目光微沉,他早已听得明白。
宝庆三年七月,蒙古大军大攻破文州……。
他看了一眼身边瞬间如坠冰窟的徒儿,心中轻叹一声劫数难逃。
他并指如剑,隔空对着下方难民中一位看似领头的老者轻轻一点,一缕微不可察的神念渡入,暂时安抚其惊惶心神,引导其说出更多确切的讯息。
那老者忽觉心神一清,压抑许久的悲愤与恐惧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不由得顿足捶胸,老泪纵横,声音也提高了些:“完了!文州完了!蒙古大军七月头围的城,刘知府带着全城军民守了七天七夜!外无援兵,内无粮草……”
“城破那天,鞑子见人就杀……刘知府他……他就在知府衙门大堂上,穿着官服……自刎殉国了!一家女眷……都没逃出来……惨啊!”
轰隆!
这番话,如同九天霹雳,彻底将刘纯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劈得粉碎!
“爹——!!!”
一声凄厉至极、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从树冠中爆发出来!
刘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若非许清安扶着,几乎要栽落树下。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哭声悲恸欲绝,充满了无法承受的绝望与痛苦。
下方的难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大跳,惊惶四顾,却只见林木森森,不见人影。
还以为撞见了山鬼冤魂,吓得发一声喊,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向深山更深处逃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刘纯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久久回荡在幽深的山谷之中,最终化为无声的抽噎与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
他蜷缩在许清安怀里,小小的身体仍在不住地颤抖,泪水浸透了青衫,仿佛要将此生所有的快乐与希冀都在这一刻流尽。
许清安并未多言,只是以手掌轻抚其背心,一股精纯温和的灵力如春风化雨,缓缓渡入,护住他几乎被悲伤冲垮的心神经脉,避免留下不可逆的损伤。
待那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只剩下无声的绝望流淌,他方才低沉开口,声音却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纯儿,记住今日之痛。此乃家国之殇,时代之劫。然,泪尽之后,路仍需行。”
言罢,他揽紧徒儿,身形自树冠中悄然飘落,立于那荒僻的樵径之上。
不再似往日游历那般闲庭信步,亦非传授道法时的从容不迫,他的目光投向东北方,那文州城所在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古井,却仿佛有冰冷的星火在井底燃起。
他轻轻拍着刘纯的背,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莫哭了。为师……带你回家。”
话音落下,许清安一步踏出。
脚下缩地成寸的神通已然施展到极致,不再是山中漫步的悠然,而是归心似箭的疾驰!
周遭景物骤然模糊,化作流线型的色块向后飞掠,呼啸的山风被无形气墙排开,竟不能吹动他衣角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