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流,从不为谁停留。
它裹挟着家国的悲欢、个人的聚散,默然东去。
将惊涛骇浪沉淀为河床下的泥沙,也将曾经的棱角打磨成圆润的卵石。
自巴特尔披甲南去,已然又是三度春秋轮转。
大都城的格局愈发恢弘,来自四方八域的商旅、工匠、僧侣、俘虏。
如同百川归海,填充着这座帝国心脏的每一条血管与肌理。
喧嚣是永恒的底色,只是那喧嚣里,属于蒙元的新生力量愈发张扬跋扈。
而属于旧时代的叹息,则被挤压到更深、更隐蔽的角落。
只在夜深人静时,随着更夫的梆子声,幽幽地回荡在空寂的巷陌。
平安堂小院,依旧保持着它的静谧。
药圃里的植株愈发繁茂,许清安偶尔会摘下几片叶子,或是取些根茎,为左近的街坊调理些小疾。
他的容貌,依旧维持在三十许人的中年模样,只是那份与尘世相隔的疏离感,在经年累月的驻足中,似乎又淡去了些许。
更像一个真正融入了这红尘肌理的、有些特别的郎中。
然而,院墙之外,时光的刻痕却清晰得不容置疑。
最显着的,便是对门铁匠铺里传出的声响。
那曾经是这条胡同最具生命力的脉搏,是力量与坚韧的象征。
老周打铁的声响,曾能穿透数个街口,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自信与狂放,无论是疾是徐,总有一种内在的、不容置疑的节奏。
可如今,那声响变了。
频率慢了许多。
往往一锤落下之后,要间隔上许久,才能听到第二声。
那声响也不再是清脆激昂的“叮当”,而变得沉闷、短促,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噗噗”声。
仿佛锤头不是砸在烧红的铁胚上,而是砸在浸了水的厚木上。
有时,锤击声会突兀地中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拉风箱般粗重、疲惫的喘息,良久,才能续上。
这一日午后,许清安正在院中翻阅一卷前朝医典。
隔壁那断断续续、透着艰难的打铁声,便如此刻天空中那轮被薄云遮掩、有气无力的日头一般,挥之不去地传入耳中。
他放下书卷,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对门。
铁匠铺的门依旧敞开着,炉火的光芒比往昔黯淡了不少。
老周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此刻在炉火的映照下,竟显出几分佝偻。
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与陈年的烫痕。
只是那曾经虬结如铁、随着每一次挥锤而贲张起伏的肌肉,如今似乎松弛了些,线条也不再那般锐利分明。
他双手紧握着那柄陪伴了他大半生的铁锤,手臂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正在锻打一柄农具的雏形,动作依旧标准,那是浸入骨髓的本能。
但每一锤落下,他的腰身都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滴在灼热的铁砧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汽。
他的眉头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坚毅却又透着力竭的直线。
许清安静静地看着。
他能看到老周体内那曾经旺盛如炉火的气血,如今已如将尽的炭火。
虽有余温,却难复炽烈。
岁月这把无形的锉刀,正一点一点,磨去他生命中最锋利的棱角,卸去那曾经能撼动铁石的蛮勇。
这不是病,是天道循环,是任何医术也无法逆转的、属于凡俗肉身的必然归宿。
良久,老周似乎终于完成了那件农具最后的定型,他将那依旧暗红的铁器投入一旁的水槽中。
“刺啦”一声,白汽弥漫。
他则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铁锤“哐当”一声丢在脚边。
自己踉跄着退后几步,重重地坐在那把被他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椅上。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闭着眼,像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许清安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缓步走了过去,倚在铁匠铺的门框上。
老周听到动静,疲惫地睁开眼,见是许清安,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皱纹,显得愈发苍老。
“许……许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劳作后的虚脱。
许清安将手中的茶杯递了过去。“歇歇吧。”
老周愣了一下,也没有推辞,接过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流过干渴的喉咙,似乎让他恢复了些许精神。
他长长地、满足地叹了口气,将空茶杯递还,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上。
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奈与认命的苦笑。
“老啦……”他喃喃道,声音不大。
却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这弥漫着炭火与铁锈气息的空气里。
“不中用啦。想当年,一口气打上三五个时辰,浑身还有的是力气。如今……这才多大一会儿,这胳膊,这腰……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了。唉,岁月不饶人,真真是不饶人啊……”
他的话语里,没有太多的悲愤,只有一种历经风雨、见惯兴衰后的平静接受。
他拍了拍自己那依旧宽厚、却已显松垮的臂膀,眼神有些空茫,仿佛在回忆那曾经属于他的黄金岁月。
许清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诸如“老当益壮”之类,那在此刻显得虚伪而苍白。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这间陪伴了老周大半生的铺子。
那些悬挂在墙上的、各式各样的铁器,如同他生命的勋章,默默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辛劳。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三四岁、虎头虎脑的男童,从铺子后门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手里还举着一个粗糙的小木马,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爷爷,爷爷!马马!跑!”
老周那布满疲惫与沧桑的脸上,在看到孙儿的瞬间,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面,瞬间融化开来。
绽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而温暖的光彩。
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衰老、直达生命本源的笑意。
他眼中的空茫被慈爱取代,脸上的皱纹也仿佛舒展开来。
“哎!我的乖孙儿!”老周应着,声音里充满了宠溺。
他弯下腰,有些吃力地将孙儿抱起来,放在自己依旧结实的大腿上。
孩子挥舞着小木马,在他怀里咯咯直笑。
老周用他那双刚刚还颤抖着握紧铁锤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孙儿柔软的头发,眼神里满是陶醉与满足。
“这小子,皮实得很,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
老周对许清安说着,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与幸福,“如今啊,看着这小家伙,比打出一柄宝刀还要让人心里头舒坦。每天听着他叫爷爷,看着他满院子跑,这日子,就有滋味。”
他抱着孙儿,轻轻地摇晃着,嘴里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古老的草原歌谣,那歌声粗粝而温暖。
炉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这一老一少的脸上,将那些岁月的沟壑与稚嫩的红晕,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铁匠铺里,那因力衰而产生的沉闷压抑,似乎被这稚嫩的欢声与慈祥的哼唱驱散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淡、真实、属于烟火人间的幸福。
许清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老周那在孙儿面前焕发出的、与年龄和疲惫抗争的神采,看着那孩童不谙世事的纯真笑颜。
他想起老周曾经为了一把刀的刚柔并济而苦恼,想起他挥舞铁锤时的狂放不羁。
也想起他如今坦然接受衰老的平静,以及这“含饴弄孙”的晚景慰藉。
这便是凡尘。
有力壮年少的张扬,也有英雄迟暮的叹息;有家国沦丧的宏大悲怆,也有儿孙绕膝的微小确幸。
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真实而复杂的人间。
他没有打扰这温馨的画面,只是对着老周微微颔首,便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铁匠铺,回到了自己那方小院。
身后,老周那带着笑意的、略显沙哑的哼唱声,与孩童清脆的笑声,混合着那若有若无的、沉闷的打铁余韵,一同飘散在胡同渐起的暮色里。
夕阳的余晖,将铁匠铺的影子拉得很长。
也将那“岁月不饶人”的感慨,与“含饴弄孙”的幸福,一同镌刻进了这寻常巷陌的砖石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