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城仿佛一头从漫长冬眠中彻底苏醒的巨兽。
街巷间的人声、马蹄声、货郎的叫卖声,一大早便彼此交响。
豆娘小小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院门口。
先是用她的小木桶为药草浇水,然后便蹲在一旁,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叶片上的露珠如何被朝阳蒸干,或是蚂蚁如何沿着茎秆攀爬。
许清安大多时候只是静坐廊下,或翻阅几卷泛黄的古籍,或闭目存神。
地魄的收集,比预想中更为缓慢,如同滴水穿石,非岁月之功不可见其效。
他并不焦躁,七百载寿元,赋予了他看待时光的另一种维度。
这日近午,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同于街坊邻里的轻缓,带着一种青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内敛的力道。
“先生!”
人未至,声先到。
嗓音洪亮,带着少年人变声期过后特有的沙哑与粗粝。
许清安抬眸,只见巴特尔那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院门口。
逆着光,轮廓被勾勒得有些模糊,但那股蓬勃如初生牛犊般的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不过数月未见,这蒙古少年似乎又窜高了些许。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窄袖戎服,腰束革带,脚蹬牛皮靴。
虽未着甲胄,但那挺直的脊梁、宽阔的肩膀,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锐气,已与几年前那个追逐白鹤的顽童判若两人。
时光仿佛一柄无形的刻刀,正一点点削去他身上的稚嫩,雕琢出属于战士的棱角。
他几步跨进院中,先是对着许清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动作虽仍带着武人的硬朗,却比以往规整了许多。
目光随即瞥见药圃边的豆娘,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小豆娘,又在跟先生学认仙草呐?”
豆娘闻声抬起头,见是巴特尔,继续摆弄手中的一片车前草叶子,小声嘟囔了一句:“是药草,不是仙草。”
巴特尔哈哈一笑,也不在意,自顾自走到廊前的石阶上,很随意地坐了下来。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质水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喉结剧烈地滚动着,随即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将一身的风尘与燥热都吐了出来。
“先生,您是没看见,”
他抹了把嘴角,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昨日在南苑校场,我与那几个号称‘怯薛军’预备队里出来的家伙比试弓马,连赢了他们三场!”
“尤其是骑射,三百步外的移动皮靶,我三箭皆中靶心!那几个家伙的脸都绿了,哈哈!”
他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带着少年得志的飞扬。
将校场上的尘土、马蹄的纷沓、弓弦的震响、对手的惊愕与不甘,都生动地描绘了出来。
阳光落在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上,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许清安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巴特尔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落在他握着水囊、指节因长期练习弓箭而略显粗大的手上。
他能感受到这少年体内那股旺盛的血气,以及那初露锋芒的、属于战士的“势”。
这与修行者引动天地灵机、凝练自身金丹的路径截然不同,是纯粹属于人间的、血肉淬炼出的勇武。
“三百步移动靶,三箭皆中,”
许清安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波澜,“确需苦功与天赋。”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巴特尔兴奋的表象,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然,校场之争,胜负在于技艺之精熟,心志之专注。与沙场搏命,终究不同。”
巴特尔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了些,他放下水囊,挺直了腰背,正色道:“先生教训的是。阿布和教习们也常说,校场是木头靶子,战场上是会流血、会要命的活人。”
“光有准头不够,还得有胆色,有决断,能在万军之中,一眼找到最该射杀的那个目标。”
他说这话时,眼神锐利如鹰隼,那是一种属于猎食者的本能,正在被逐渐唤醒和磨砺。
许清安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投向院中那株高大的榆树,几只麻雀正在枝桠间跳跃啁啾,无忧无虑。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古老的、仿佛源自典籍深处的重量。
“弓马娴熟,可为爪牙;然持此凶器者,心中当有尺度。杀伐是手段,而非目的。若迷失于杀戮本身,与野兽何异?”
巴特尔怔了怔,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消化这番话。
他自幼接受的教诲,多是崇尚勇力、赞美征服,如何更快、更准、更有效地消灭敌人,是永恒的主题。
而许清安这番话,却指向了杀戮之后,那更为幽微难明的领域。
“先生的意思是……打仗,也不能一味猛冲猛打,得动脑子?还得……还得讲道理?”他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困惑。
许清安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似有极淡的微光流转,如同深潭映月。
“道理,存乎一心。你今日校场获胜,可知为何而射?是为炫耀武力,是为博取赏识,还是为证明自己不负平日所流汗水?”
他并不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若他日身处沙场,面对的不再是皮靶,而是活生生的人,你扣动弓弦时,心中所念又当为何?”
“是军令如山,是保家卫国,是建功立业,亦或是……其他?”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几记无声的钟磬,敲在巴特尔的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要立刻回答,诸如“当然是为了大汗的荣耀”、“为了蒙古勇士的尊严”。
但这些平日里耳熟能详的词汇,到了嘴边,却似乎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校场射箭,目标明确,就是为了赢。
那战场呢?
他沉默了,方才的飞扬意气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初涉哲理时的迷惘与沉思。
阳光依旧炙热,但他感觉背心似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豆娘,忽然抬起头,小声插了一句:“巴特尔哥哥,你射箭的时候,心里会想着要射中的那个东西吗?就像我看药草的时候,心里只想着它是什么样的。”
童言稚语,天真未凿,却仿佛一道微光,倏然照亮了巴特尔脑中某个混沌的角落。
他猛地看向豆娘,又看向许清安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难以用言语表达。
许清安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提起石桌上微温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推到巴特尔面前。
“饮茶。”
巴特尔下意识地接过茶杯,瓷壁的温润触感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几片舒展开的碧色茶叶缓缓沉浮,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市井隐约传来的、属于这个庞大帝国新都的、充满活力而又暗藏汹涌的脉搏。
少年武士的成长,不仅仅在于弓马日益精熟,更在于内心深处,那关于力量、杀戮与道义的初次叩问,已悄然埋下了种子。
而播种者,只是这红尘孤岛中,一位看似平凡的青衫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