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夜色总是来得很快,暮色刚刚褪去,沉重的黑暗便笼罩了这座北国都城。
坊间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蜿蜒的街巷中投下片片昏黄的光晕。
白日里车马喧嚣的十字街口,此刻只剩下打更人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许清安正在书房中静坐。
忽然,他眉头微动。
一阵极其细微却迅捷的衣袂破风声,夹杂着刻意压制的喘息,自西北方向的屋脊之间传来。
那气息凌厉中带着决绝,显然身负不俗的轻功,但呼吸间已显凌乱。
显然是经过一番奔逃,且身上带着不轻的伤势。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股沉重、杂乱却人数众多的脚步声与呵斥声,自更远处响起。
正呈合围之势,向那独行者的方向压迫而来。
火把的光亮在街巷尽头闪烁,映出蒙古兵士特有的皮帽与弯刀的轮廓。
“搜!他受了伤,跑不远!”
“封锁这片街区,挨家挨户地查!”
冰冷的命令声在夜风中传递,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许清安的神识无声地漫过那片区域。
那被追捕者,是一个身着深蓝色夜行衣的中年汉子。
面色苍白,左肩一处箭伤兀自渗着鲜血,将衣衫染透。
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带着江南水泽般的清冽,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毅。
其内力修为,已臻先天之境,放在江湖上,足可开宗立派。
然而,此刻他深陷重围,前后去路皆被堵死,周遭屋顶也隐约出现了弓弩手的身影,强弩在火光下闪着幽光。
这汉子的身份,不言自明。
许清安端坐椅上,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那片被火光与杀机搅动的夜空。
家国仇怨,族群纷争,在这座新生的帝都之下,从未止息。
他本可继续作壁上观,如同看待那日明教风波一般,将这视为红尘常态,记录便可。
然而,此刻他的心境,却与往日略有不同。
或许是豆娘周岁宴上那份质朴的生机仍在心头萦绕。
又或许是这近一年来与巷弄邻里的平淡相处,悄然软化了他那颗历经沧桑的道心。
那汉子眼中那份不惜此身的决绝,那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触动了他心底一丝极细微的弦。
无关宋元,无关立场。
仅仅是,对那样一份燃烧自己、照亮信念的生命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与……不忍。
许清安并指如笔,于虚空中极快地勾勒出数个玄奥的符文。
指尖灵光微闪即隐,没有惊动任何外界气息。
一道无形的、依托于地脉之气与周遭环境瞬间构建的简易幻阵,已悄然成型,其核心,正笼罩在那受伤的先天高手藏身的狭窄巷道。
此时,那汉子背靠冰冷墙壁,急促地喘息着。
他听着四面八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呼喝,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被更浓烈的决绝取代。
他握紧了手中的断剑,准备做最后的搏杀。
两名最为悍勇的蒙古高手,已率先冲入巷口,目光如炬,立刻锁定了墙角那模糊的人影。
他们脸上露出狞笑,挥刀便欲扑上。
然而,就在他们脚步踏出的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的眼中,那墙角的人影竟如同水中倒影般微微晃动,随即倏地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的黑雾,那黑雾之中,似乎有无数怨魂在哀嚎,令人头皮发麻。
更让他们惊骇的是,脚下的青石板路仿佛变成了泥泞的沼泽,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让他们举步维艰。
“妖法!有妖法!”两名高手骇然失色,惊恐地后退,差点撞倒后面跟上来的兵士。
几乎在幻阵生效的同一瞬间,许清安的神识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极其轻柔却又不可抗拒地在其背后一推。
一股精妙绝伦的柔劲透体而入,巧妙地引导着他的气息与步伐。
那汉子只觉得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自身后涌来,原本滞涩的内息骤然奔腾,虚弱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变得轻灵如羽,如同被夜风托起。
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玄妙至极的轨迹,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那条绝境巷道,掠过数重屋脊,瞬息间便已身在数十丈外的一条僻静后巷。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在恍神的刹那,他已然脱困。
他惊疑不定地回望那片依旧被火把照亮、兵士们正对着空荡巷道如临大敌的区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祖师显灵?
还是哪位前辈高人暗中相助?
他不敢停留,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借着这莫名得来的喘息之机,将轻功催至极致。
如同真正的鬼魅,融入了大都城更深沉的夜色之中,几个起落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巷道内,兵士们依旧对着那片诡异的黑雾战战兢兢,大声呼喝着,引来更多的同伴,却无人敢轻易踏入。
那简易幻阵在许清安的精准控制下,只维持了不到十息,便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当带队的一名百夫长亲自闯入巷道,发现空无一物,只余墙角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时。
不由得暴跳如雷,呵斥手下无能,认定那刺客必定是用了什么诡秘的障眼法,早已远遁。
平安堂内,许清安缓缓收回手指。
他的面色依旧平静,呼吸悠长,仿佛刚才那场于无声处扭转乾坤的干预,不过是品茗间隙的一个小小插曲。
他救那人,仅仅是,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顺应了本心泛起的那一丝微澜。
如同行路时,见到一只即将被车轮碾过的蝼蚁,信手将其拨开。
不涉因果,不沾恩怨,只求一时心安。
夜色更深,远处的骚动渐渐平息,终究未能掀起更大的波澜。
大都城依旧在它的轨道上运行,无人知晓,在这僻静的一角。
一位青衫郎中曾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轻轻改写了一页即将以鲜血书就的结局。
许清安闭上双目,心神重新沉入对金丹裂痕的观想与那刚柔并济的修复之中。
窗外,唯有风声过耳,月华如水,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