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大都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澄澈如一块巨大的青玉。
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明亮,金晃晃地铺满新筑的宽阔街巷,也驱散了早晚侵袭的些微寒凉。
空气中浮动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混杂着牲口、香料、油脂与无数人烟汇聚而成的,独属于这座北方巨城的蓬勃而粗粝的生命味道。
许清安缓步行走在熙攘的人流中。
他今日出门,是为去城南那处规模最大的药市,补充几味日常需用、而家中已近告罄的寻常药材。
他并未施展任何神通,只是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市民,步履从容,青衫的衣角在秋风中微微拂动。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两旁林立的店铺、吆喝的商贩、以及那些穿着各异、神色匆匆或悠闲的行人。
蒙古人、汉人、色目人……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语言,在这片土地上交织、碰撞。
这种鲜活而真实的尘世景象,在不久前豆娘周岁宴那番暖意的浸润下,似乎在他心中有了不同的分量。
那不再是完全隔绝于他道途之外的杂音,而是一种可以旁观、甚至可以浅浅体会的生机。
他依旧是个过客,一个观察者,但心境的壁垒,似乎因那抹凡尘的暖色,而悄然松动了一丝。
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的十字街口,一阵不同于往常买卖吆喝的、带着某种奇异煽动力的喧哗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街口一角,人群比别处更为密集地围拢着,中心是几个身着素白长袍、头缠同色布巾的西域胡人。
他们身形高大,面容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眸色浅淡。
与周遭常见的蒙古人、汉人面貌迥然不同,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
其中一人,站在一个临时搬来的破旧木箱上。
正以一口带着浓重卷舌音、语法也有些别扭,却勉强能够听懂的汉话,挥舞着手臂,神情激昂地宣讲着。
“……迷途的羔羊啊,且睁开尔等的双眼!这污浊的尘世,不过是黑暗暂时盘踞的牢笼!光明与黑暗,善与恶,正在进行着永恒的争战!”
那胡人宣讲者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狂热,目光扫视着围观的人群,试图抓住每一双眼睛。
“唯有信奉无所不能的明尊,涤净你们被蒙蔽的灵魂,抛弃这虚幻的肉欲与财富,方能在最终的末劫审判来临之时,挣脱黑暗的枷锁,归于那永恒、纯净、充满无上光辉的净土!得享永世的安宁与极乐!”
他的话语与中土讲求中庸、轮回、修身养性的佛道儒理念大相径庭。
他身旁的几名同伴,则穿梭在人群边缘,向面露好奇或犹疑的人们,分发着一些印有奇异火焰纹样和看不懂符号的简陋纸片。
或是些雕刻粗糙、却同样带有火焰标识的小木牌。
部分围观的百姓,被那从未听闻的教义和“末劫”、“极乐”等字眼所吸引震慑,窃窃私语着。
脸上流露出困惑、畏惧,甚至有一丝动容,有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些被视为“圣物”的物事。
许清安停下脚步,立于人群的外围,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些明教教徒身上。
他的神识微动,如水纹般轻轻拂过,便已感知清楚。
这些人身上,并无任何修炼灵气或内家真气的迹象,血肉筋骨与寻常凡人无异。
然而,他们周身却萦绕着一股纯粹而炽烈的精神力量,那是源于内心深处毫无保留的信仰。
那信仰凝聚成一种独特的气场,使得他们在这纷扰的街市上,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的……脆弱。
这等外来宗教的传播,在这座汇聚了四方人流的大都,本不算什么稀奇之事。
蒙元大势朗朗,海陆通道开放,各种奇风异俗、思想学说如同潮水般涌入,碰撞、交融或排斥。
许清安只是静静看着,将这迥异于中土的信仰形态,作为一种新的世间相,记于心中。
他看到了那些教徒眼中不容置疑的虔诚,也看到了部分接过符牌的百姓脸上那懵懂的、寻求寄托的渴望。
然而,他们的麻烦很快便如同预料般降临。
一队负责街面治安、披着皮甲、腰挎弯刀的蒙古巡兵,粗暴地分开人群,闯了进来。
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声,瞬间压过了宣讲的声音。
那领头十夫长身材壮硕,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几个白衣耀眼的胡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警惕。
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妖人,胆敢在帝都街市之上,妖言惑众,聚拢刁民,意欲何为!”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给我拿下这些妖言惑众的胡人!收缴所有邪门物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如狼似虎的兵士们立刻扑了上去,粗鲁地推搡、扭扯那些白衣教徒。
教徒们似乎并无武力反抗的意图,只是高声用胡语或生硬的汉话争辩着,奋力护着怀中的经卷和符牌,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围观的百姓惊呼着向后退去,生怕被波及,却又舍不得离开。
远远地形成一个更大的圈子,伸长了脖子观望,脸上交织着恐惧、兴奋与一丝隐秘的同情。
“这些西域来的妖人,整天散布邪说,蛊惑人心,动摇国本,就该统统抓起来,重重治罪!”
许清安微微侧目,见巴特尔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前沿,小脸紧绷,眉头紧锁。
一双遗传自草原民族的明亮眼睛里,燃烧着属于蒙古贵族少年对“异端”本能般的排斥与愤怒。
他显然是又偷溜出王府,跑到街上闲逛,恰好撞见了这冲突的一幕。
他身后的两名仆役一脸惶恐,紧张地护在左右,生怕这位小主子被混乱伤到,或者冲动之下惹出什么事端。
巴特尔见许清安看向自己,仿佛找到了同盟,更加理直气壮。
他指着那群被兵士推搡得踉踉跄跄的白衣教徒,愤愤不平地说道:“先生您看!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光明黑暗,末日审判,分明是危言耸听,扰乱民心!”
“我父王和老师都说,对这等惑乱天下之徒,绝不能心慈手软,必须以雷霆手段震慑!”
许清安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混乱的中心。
若是从前,他或许只会将其视为孩童的天真与族群偏见,一笑置之,继续他超然物外的观察。
但此刻,或许是豆娘周岁宴上那份质朴温情尚在心间留有余温。
或许是这近一年来与这巷弄邻里平淡真实的相处。
让他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事”,多了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他没有直接回应巴特尔那充满火药味的论断,而是轻轻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些许叹息意味的轻笑。
各人自有其道理,立场不同罢了!
只是这声轻笑,含义模糊,却清晰地落入了巴特尔耳中。
他满腔的义愤像是突然被戳破了一个小孔,气势不由得一滞,怔怔地看向许清安。
他期待中的附和或鼓励没有出现,反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似乎包含着更多东西的神情和反应。
“先生,您……”巴特尔张了张嘴,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许清安却没有再给他追问的机会。
他转过身,青衫飘动,步履依旧从容,径直向着药市的方向走去。
将身后的喧嚣、争执、以及少年未解的困惑,都留在了那片秋日的阳光与尘土里。
他依旧是一个记录者,一个观察者。
但这一次,他的心并非全然冰冷。
那异教徒眼中的狂热,那兵士脸上的冷硬,那百姓眼中的茫然,那少年眉间的愤懑……
都如同不同的色彩,汇入了他对这片人间更为丰富的感知之中。
他记下了这段见闻,也记下了自己心头那一丝微妙的、因“人间暖意”而生出的涟漪。
前行之路依旧,只是脚下的红尘,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值得品味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