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宇如墨洗,星子寥落,仿佛天神不经意间洒落的几点碎钻。
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孤悬于临安城上空,清辉冷冷,漫过重重叠叠的黛瓦朱甍。
皇城巍峨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森然。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喘息微弱,华美的表皮下流淌着末路的疲惫。
许清安御空立于皇城西南隅的阴影深处,身形与斑驳的宫墙古槐几乎融为一体。
保安堂中的重逢,石头、芸娘、梅儿那一声声颤抖的“师父”,那浑浊眼眸中迸发出的、与衰老面容不符的孺慕之光。
此刻仍在心头萦绕,泛起阵阵微澜。
喜悦是真,看着昔日稚子已成耄耋,执掌着他们共同的心血“保安堂”,悬壶济世,传承着他的医道,他心怀慰藉。
悲凉亦真,时光如水,奔流不回,他们被裹挟着老去,而他却近乎静止地行走在漫长的修行路上。
仙凡之隔,在此刻显得如此具体而微,如同一条无声的鸿沟,横亘在他与这尘世之间,提醒着他那份超然物外的孤独。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雾,旋即消散。
神识如无形的蛛网,向四周蔓延开去,捕捉着皇城守卫巡逻的规律、暗哨的位置、以及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机括枢纽。
身形微动,下一瞬,他已如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掠过了高达数丈的宫墙。
值守的禁军只觉眼前似有青影一闪,再凝神看去,唯有月色如水,树影婆娑,只当是夜鸟惊飞。
南宋皇宫秘阁,并非翰林院那般存放经史子集的公开文库。
而是收罗天下奇闻异志、前朝秘典、乃至一些不便宣之于众的舆图档案的隐秘所在。
阁楼独立于主要宫殿群,位置偏僻,门庭冷落。
铜锁上积着厚厚的油垢与灰尘,仿佛已被时光遗忘。
许清安立于阁门前,指尖一缕精纯丹气无声吐出,如春风化雨,渗透锁芯。
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几不可闻,厚重的木门应声开启一道缝隙。
他闪身而入,门扉又在身后悄然合拢,仿佛从未被惊扰。
阁内别有洞天。
空间远比外观看起来广阔。
高耸的穹顶没入深邃的黑暗,一排排巨大的紫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然林立,直抵穹隆。
书架上,卷帙浩繁,竹简、帛书、纸册、皮卷……
各种载体的典籍堆积如山。
大多蒙着经年累月的尘埃,散发出混合着霉味、墨香以及某种陈旧木材腐朽的气息。
许清安缓步穿行于书架间的狭窄通道,步履轻盈,未惊起半点尘埃。
他阖上双目,将凝丹境那磅礴的神识彻底铺展开来。
刹那间,海量的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涌入他的识海。
经史子集的奥义、地方风物的记载、官员奏对的琐碎、诗词歌赋的吟咏……
绝大多数,皆是凡俗智慧的结晶,或已湮没于历史长河的浪花。
他要寻找的,是关乎天地奇物,尤其是本命法器剩余两味材料的线索。
金丹之上,那七道因昆仑墟内强行引动天劫而留下的细微裂痕,虽经爱徒竹茹舍身饲丹得以稳固,未曾恶化。
但终究是大道之伤,如附骨之疽,隐隐制约着他修为的更进一步。
寻常丹药,乃至他自身修行的《神农百草经》灵力,对此都收效甚微。
而炼制本命法宝“五行针”,汇聚五行精华,或许能借此宝之力,调和体内阴阳,找到修复金丹的契机。
再不济,也能增加一个医道杀伐的手段!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悄然流逝,窗外星移斗转。
他已探查过近半的阁楼区域,所见依旧多是凡俗记载,偶有几本提及“不死药”、“通灵兽”的野史笔记。
但也不过是方士呓语或民间以讹传讹,虚妄无根。
就在这时,神识在角落一个极其不起眼处,与一堆废弃公文账册混杂在一起的黝黑檀木匣子上,微微一顿。
那匣子材质普通,毫无灵气波动,蒙尘甚厚,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
然而,吸引许清安注意的,是匣内盛放的一卷暗黄色兽皮。
那兽皮的材质非帛非纸,带着一种蛮荒的粗粝感。
他心念微动,隔空轻摄,那卷兽皮便穿透匣盖,轻飘飘落入他温热的掌心。
展开来看,皮色暗黄,边缘已有破损,触手粗砺。
上面以朱砂混合着某种未知的矿物颜料,绘制着一幅笔触古朴、甚至显得有些稚拙的山川地形图。
山脉走向奇诡,水脉分布异于常理。
而在中心区域,更是以浓重得近乎发黑的朱砂,标注出了几个扭曲的、充满禁忌意味的奇异符号。
图侧,密密麻麻地缀满了如同虫蛇爬行般的古彝文注释。
这些文字,扭曲盘绕,与中原文字体系迥异。
饶是许清安修行日久,博览群书,识得先秦古文、梵文乃至部分西域文字。
但面对这西南边陲的古老彝文,一时也难以尽识。
只能凭借图形与少数依稀可辨的、与地理相关的字符进行推测。
那地图所描绘的山势水脉,隐隐指向舆图中西南极边之地——那片被称为“哀牢”的苍茫群山。
更重要的是,兽皮本身散发的那丝浑浊地气,以及图中中心区域那象征“紊乱”、“禁忌”的符号。
与《神农百草经》中关于“混沌土”秉受地脉浊气而生、所在之处往往“阴阳失调、五行逆乱、磁石倒悬、常理颠覆”的描述,高度吻合!
“哀牢山…”许清安指尖轻轻拂过兽皮上那粗糙的纹理,目光锐利如刀。
仿佛要穿透这古老的皮卷,直抵那片神秘的土地。
“地脉紊乱,磁石倒悬…是了,混沌初开,清浊未分,其土性厚重而混沌,能扰天地之机,屏蔽灵觉,颠倒五行常纲。”
“此图所载,虽语焉不详,图文朴拙,恐怕正是记录了当地土着口耳相传的、关于那片禁忌之地的异状。”
他心中豁然开朗,如云开见月。
这卷兽皮地图,恐怕是前朝某位胆大包天的官吏,或是深入不毛之地的方士,依据当地土人的叙述绘制而成。
因其文字不通,图画朴拙,所载内容又荒诞不经,故而被朝廷视为无用之物,弃置于这秘阁角落,蒙尘至今。
却不想,今日成了他寻觅“混沌土”的关键钥匙。
正凝神推演间,阁楼之外,极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更鼓,已是四更天时分。
夜,即将过去。
许清安小心地将这卷珍贵的兽皮地图收起,纳入怀中贴身藏好。
此物虽未能直接指明“混沌土”的确切藏处,却提供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方向与至关重要的线索,价值无可估量。
他身形一晃,片刻之后,他已安然立于皇城外御街旁一株千年古树的虬枝之上。
回望那片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沉寂的皇城,飞檐斗拱,勾心斗角。
在微熹的晨光中勾勒出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依旧彰显着天家最后的威严与气派。
然而,在他眼中,这片宫阙却更像是一座巨大而华丽的陵寝。
正在缓缓沉入历史的泥沼,埋葬着昔日的歌舞升平,以及无数未能实现的雄心与不甘的灵魂。
临安,这座承载了他修行起点、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凝聚了半生记忆的城池。
此番归来,故旧凋零,王朝暮气已深。
他于此,终究也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了。
东方天际,那一线微白正在逐渐扩大,染上了淡淡的霞彩。
晨风拂来,带着湖畔芦苇的清新气息,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许清安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即将苏醒的城池,眼中无悲无喜,唯有道心澄澈。
既得线索,便当启程。
这江南的杏花烟雨,临安的繁华旧梦,且留与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