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死寂与腐臭如同实质的魔掌,扼握着生机。
远处文州城头蒙古巡哨的火把,如同贪婪兽瞳,冷漠地俯瞰着这片被死亡统治的土地。
刘纯那小小的身躯软倒在许清安怀中,巨大的悲恸已超越了他幼小心灵所能承受的极限。
许清安怀抱徒儿,目光再次落于坑中那具怒目向天、尽忠殉国的遗骸之上。
眼中那抹深沉的悲悯与冰冷的星火渐次沉淀,化为一种不容亵渎的庄重。
此地污秽,怨气冲天,绝非英魂安息之所。
他神念早已如网撒出,于文州城外十数里、群山深处觅得一方净土——
一道清澈飞瀑鸣响的山涧,一座幽静隔绝、草木灵秀的小山谷。
气息清灵,虽非洞天,足堪抚慰忠烈之魂。
“刘知府,忠义千秋,岂能长眠于此污淖之地。许某僭越,请尊驾移步清静之地,受后人祭奠。”许清安对着坑中尸身微微一揖,语气沉凝肃穆。
言罢,他袖袍轻拂,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悄然弥散。
坑中刘锐及其家眷的遗骸被无形之力轻轻托起,悬于空中。
其上沾染的血污秽物竟如露珠遇阳般自行滑落消散,显露出官服原本的色泽与仪容的依稀轮廓,虽残破,却恢复了几分庄严。
旋即,他一手抱紧昏迷的刘纯,一手虚引,那数具遗骸便如被清风环绕,紧随其后。
一步踏出,缩地成寸!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速度奇快,身形仿佛融入了夜色,变得模糊不清。
连同那几具随之移动的遗骸,一同化作一道难以察觉的虚影,瞬息间便掠出乱葬岗,投入茫茫山林之中。
山川倒退,月影西斜,不过片刻功夫,已置身于那预先选定的幽谷之内。
谷中飞瀑如练,轰然注入深潭,溅起万千珠玉。
月色清辉洒落,在水雾间折射出朦胧光晕,草木清香沁人心脾,与方才的尸山血海判若云泥。
许清安寻了一处面朝瀑布、背倚青山的平坦之地。
并指如剑,凌空划界。土地自然分开,形成一方规整墓穴,内里土石自行夯实加固。
他小心翼翼地将刘锐及其家眷遗骸逐一安置穴中,使其仪容尽可能端正。
泥土随之回流,覆盖成一座新坟,不见丝毫仓促痕迹,唯有黄土微湿,散发着大地深处的安宁气息。
又自潭边摄取一块天然青石,指尖灵光微闪,刻下“宋故文州知州刘公锐暨家眷之墓”一行古篆,字体沉雄,隐有道韵流转,立于坟前,以为丰碑。
至此,忠骸得安。
他这才将刘纯抱入怀中,于不远处选定位置,目光扫过谷中老竹与巨硕鹅卵石,心念动处,竹断石飞。
依循自然之理,瞬息间便搭成两间简陋却坚固异常、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的竹屋。
屋前石板铺地,屋后细流潺潺。
将刘纯安置于内室茅草铺就的床榻,盖上一件洁净青衫,又喂服下一颗安神定魂的丹药,许清安方缓步走出竹屋。
东方天际已露微熹。
---
文州城内,知府衙门,现蒙古千户斡鲁浑驻所。
斡鲁浑虽凭借勇猛破城,虽正在纵情享乐,却非全然无智之辈。
昨夜那场覆盖极广、效果奇异的“灵雨”,已然引起他的注意。
起初只道天象反常,但随后陆续有麾下百夫长及投诚的汉人胥吏前来禀报蹊跷之处:
许多伤兵疫病患者病情莫名好转,污秽之地的恶臭消散大半,更有数人信誓旦旦称于雨幕中见极高处有“青光人影”一闪而逝。
“青光?人影?”斡鲁浑推开怀中掳来的女子,粗重的眉头拧紧。
他召来最信赖的汉人通译与几名熟知宋地情形的降官,厉声询问。
一通威吓盘问之下,一个曾在临安府为吏的降官战战兢兢地提及了一则流传于南宋上层、近乎传说的旧闻。
“将军恕罪……小人……小人曾闻,约莫十年前,临安府确有异事。有一号称‘许郎中’之神医,于青芝山显圣,引动天雷,事后满山草木疯长,药香弥城,活人无算,被尊为‘医仙’……”
“其现身时,常伴青光异香……只是、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不知所踪,世人多以为妄谈……”
“医仙?青光?”斡鲁浑摸着虬髯,眼中凶光闪烁,却掺杂了一丝惊疑与忌惮。
蒙古人敬奉长生天,对天地间种种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力量,素怀有原始的敬畏。
若真有这般能呼风唤雨、活死人肉白骨的“医仙”存在,其实力深不可测,且敌友不明……
对方是仙,但也是宋人。
若憎恶己方的烧杀抢掠,是否会出手惩戒?
他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桌案,酒器震跳:“传令下去!”
声音沉浑,“各部约束兵卒,加紧城防与收缴粮械,暂缓……暂缓大规模屠戮与淫掠。”
“尤其是对那些医馆、药铺,给老子客气点!多派探马细作,给老子仔细打探!这文州城内城外,近来可有任何形迹可疑、尤其是懂医术、气度不凡的生面孔?特别是穿青衫的!一有消息,立刻来报,不得打草惊蛇!”
他虽凶残,却知权衡。
在未弄清那“青光医仙”的底细与意图前,暂时收敛过于酷烈的暴行,避免激怒可能存在的、无法力敌的对手,是更稳妥的选择。
一道带着困惑与些许压抑的命令,迅速传遍占据文州的蒙古军各部。
城中的血腥味,似乎因此令而略微淡了一丝丝,无数濒临绝望的百姓,意外地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虽不知缘由,却已在心中默默感激那冥冥中的一丝“怜悯”。
---
幽谷之中,朝阳彻底跃出地平线,金光万道,穿透水雾,映出绚烂虹桥。
刘纯悠悠转醒,泪痕未干。
映入眼帘的是竹屋清顶,耳中是瀑布轰鸣,鼻间是草木清气。
恍惚之后,剧痛记忆复苏,他挣扎起身,冲出竹屋。
一眼便望见了瀑布旁那座崭新的坟茔与青石碑刻。
他愣在原地,瞬间明白了师父一夜之间所做的一切。
将父亲与亲人从万劫不复的污秽之地,迁葬于此等清静灵秀之所。
他转身,看到静立潭边的青衫背影,奔过去,噗通跪倒,重重叩首,泣不成声:“师父……大恩……徒儿……永世不忘……”
许清安转身,扶起他,拭去其泪,目光沉静如深潭:“逝者已得安所,生者当承其志。此后,你便在此结庐守孝,涤荡悲怀,潜心向学。待你心绪平复,根基渐固,为师自当传你济世之道,不负你父英名。”
刘纯仰望着先生,又望向父亲的新坟,在那巨大的悲伤之中,一股新的、名为“责任”与“传承”的力量,开始悄然萌芽。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乱世烽火,家国巨痛。
在这飞瀑清泉相伴的幽谷之中,一段守孝、修行,亦是蛰伏的岁月,悄然开启。
而外界,因“医仙”传闻而暂敛的凶芒,仍在暗中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