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州城的春日夜色,在经历了白日的惊天动地后,显得格外深邃而微妙。
空气中那淡而不散的异香,如同一位无声的见证者,萦绕于街巷屋宇之间,也萦绕在知府刘锐焦灼的心头。
书房内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刘锐清癯的面容明暗不定。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来自临安挚友的旧信札,目光却穿透窗纸,仿佛能洞悉西城那片寂静之下涌动的暗流。
派出的心腹已离去近两个时辰,尚无消息传回,每一刻等待都如同在文火之上煎灼。
蒙古大军的阴影如同北方天际永不散去的阴云,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而这突如其来的“仙迹”,更像是一把双刃剑,福祸难料。
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书房外传来极轻却迅疾的脚步声。
心腹老管家甚至忘了平日礼节,略显急促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敬畏,压低声音道:“大人!寻到了!”
刘锐霍然起身:“讲!”
“在西城临河的一条僻静巷弄,租住着一处独院。约莫半月前,入住一位青衫先生,独身一人,携一白鹤。”
“气质……超凡脱俗,不似凡尘中人。深居简出,邻里只知是位外地来的郎中,平日极少见其出门。但……”
老管家语气愈发神秘,“据一更夫隐约提及,近日曾见那院中有奇异青光微透,且异香尤为浓烈。最重要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小人等暗中观察时,恰见……恰见小公子……从那院中出来!”
“纯儿?”刘锐一怔,眉头瞬间锁紧,“他去那里做甚?”
“小人不敢惊动,远远跟着小公子回来,才敢回报。小公子似是那处的常客,出来时面色红润,甚是欢喜的模样。”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青衫、药箱、独居、气质超凡、异象源头、乃至自己那灵秀过人、常有些奇特感知的幼子竟与之亲近……
临安旧事中的“青衫医仙”形象,瞬间与这西城院落中的神秘租客重合!
刘锐心脏剧跳,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鼓的声音。
是他!
定然是他!
十年前临安青芝山显圣,引得满天下风雨的医仙许郎中,竟真如谪仙临凡,悄无声息地落足于他这风雨飘摇的文州城!
震惊、激动、惶恐、担忧……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他胸中翻腾。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气,那空气中残留的异香似乎也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此事太大,绝非寻常拜谒可言。
若真是那位,其心意难测,是友是敌尚未可知。
但纯儿既与之亲近,或许……是一线机缘?
他沉吟片刻,目光陡然变得坚定。
无论福祸,他身为一州之主,必须直面!
至少,要弄清这位“仙驾”的真实意图,尤其是其对文州、对当前危局的态度。
“备车……不,”刘锐忽然改口,“不必声张,我亲自步行过去。你们远远跟着,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现身惊扰!”
“大人,您的安危……”老管家忧心忡忡。
“若他真有传说中之能,千军万马亦难近身,何况你我?”
刘锐摆摆手,语气沉静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若他无心为恶,我以礼相待,方显诚意。走吧。”
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
刘锐并未穿戴官服,只着一身素雅常服,在老管家和两名便装衙役的远远扈从下,穿过已然寂静的街巷,向着西城那处小院行去。
越靠近那院落,空气中那独特的异香便愈发清晰,沁人心脾,令人灵台清明,却也使得刘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再次加快。
院门虚掩着,仿佛早知有客将至。
刘锐在门前驻足,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片刻沉寂后,院内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木门从内拉开。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内。
青衫微漾,面容年轻得出乎意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沧桑,眸光温润,仿佛倒映着星河万象。
又似古井无波,深不见底。
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自然有一种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的和谐感,令人望之而心折,心生敬畏。
刘锐只觉呼吸一窒,对方虽未散发任何迫人气势,但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渊深气度,已让他这位封疆大吏感到一种源自生命层次上的渺小与敬畏。
他几乎瞬间就确信了——眼前之人,绝非世俗凡人!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深深一揖,语气恭敬至极,却努力保持着镇定:“深夜冒昧叨扰,望先生海涵。在下文州知州刘锐,敢问先生……可是十余年前编着《临安本草》,于临安青芝山显圣的许郎中?”
许清安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
他微微一笑,侧身让开:“刘知府不必多礼,请进吧。山中野人,偶经贵地,倒是惊扰了。”
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但这般气度,这般回应,已然足够!
刘强压心中激动,迈步进入院中。
一入院门,那股异香更是浓郁,院中草木生机勃勃,甚至有些不合时令的苍翠。
那棵老枣树下,一只风神俊采的白鹤昂然而立。
刘锐眼中闪过一丝震诧。
分宾主在院中石凳坐下,刘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眼前之人超然物外,而自己却深陷世俗军政焦头烂额之中,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倒是许清安率先开口,语气随意如聊家常:“令郎纯儿,赤子之心,灵秀通透,近日常来与我作伴,甚是有趣。”
提到儿子,刘锐心神稍定,忙道:“小儿顽劣,不知礼数,若有冲撞先生之处,万望恕罪。”
“无妨。”许清安摆摆手,“孩童心性纯净,反比世间庸碌之人更近于道。我观他,于医药草木之道,似有天然缘分。”
刘锐心中一动,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他想起白日那惊天异象,想起临安传说中这位医仙的通天手段,再想到眼前岌岌可危的文州城、莫测的未来、以及自己这聪慧却生于乱世的幼子……
一个决定瞬间在他心中成型。
他猛地站起身,退后两步,对着许清安,竟是深深一揖到地!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恳切:
“许先生!刘某深知先生乃世外仙真,超脱红尘。本不敢以凡俗之事相扰。然……然如今国事蜩螗,北虏猖獗,文州危如累卵。”
“刘某身为守土之臣,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唯……唯幼子刘纯,年方七岁,生于这兵凶战危之地,刘某……刘某实不忍见他……”
他话语哽咽了一下,强自平稳心绪,继续道:“今日得见仙颜,又闻先生夸赞小儿。刘某斗胆,恳请先生……恳请先生收下小儿为徒!”
“不必让他习得多少仙法神通,只求能随侍先生左右,远离这战乱烽火,得一平安此生,刘某……纵是即刻粉身碎骨,亦无憾矣!”
言辞恳切,近乎哀求,这是一个父亲在乱世绝望之中,能为孩子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大胆的一次豪赌。
他将文州安危、自身生死置于一旁,唯独将幼子的未来,托付给了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青衫医仙。
院落之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那淡淡的异香,依旧缭绕不散,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凡尘与超然之间的一次重要交汇。
许清安看着这位一揖到地的知府,目光沉静,并未立刻回答。
收徒之念,他确有。
刘纯的资质心性,他也颇为欣赏。
只是没想到,其父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直接而恳切地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