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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海最盛的时候,是申末。

宫城的梁柱像一场老病,先是闷闷地咳了两声,突然就喘不过气来,成片地倒。

尘土与灰烬被热浪托到半空,像一座山把天压得更低。善后司的力士与匠徒们像蚂蚁般往‘义灯’的方向搬东西,他们搬的不是瓦,不是钱,是书、器、药、律、籍。

在南城的街巷,有一拨趁火抢者挤向一家老药铺。

高顺带着五十老卒正好拦在巷口,他一句话不说,刀背横成一堵墙。

这些人骂,骂到一句难听的,高顺一步上前,刀背轻点喉结下三寸。那人腿一软,跪下去。其余的人看见,骂声息了大半。

高顺抬手:“谁敢抢,‘法牌’上有你的名字。”他说完,转身不看他们,只看井边那一圈围着的人,“老弱先打水。记名,算‘工钞’。”那一圈人里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不是轻视,是一种从很久以前就没有过的宽。

——

傍晚的风把火吹成一条条压低的浪。

张辽赶至西市,见一队押粮兵抱着十几卷《律》手足无措。他取过两卷,塞工钞两张:“拿去义棚去换米。”押粮兵愣住,“这是……这是真律?”张辽点头,“真。你拿着,比刀重。”押粮兵的眼里忽然亮了一寸,又红了一寸。

“文远。”陈宫从庙前走来,身上落了一层细灰,“‘宗庙器’入库八成,图籍入库七成,医方收了两柜,律收四箱。‘善后账’已立三本。”他递上一册,封皮粗陋,封题四字:“不居之簿”。

张辽接过,重重点头:“不居。”

“主公。”陈宫抬眼望敌楼方向,轻声,“我们遵你之言。”

此时,西迁队在成皋前回首,遥见洛阳火海。

在那座被他弃的帝都里,有一盏灯不灭,有一方法牌不倒,有一张粗纸上写着许多人的名字——那上面没有他的。

夜,城北风口。

‘义灯’下,‘迁民三法’前排成三列。愿归河东的一列最长,他们眼里的光像路。愿居洛者一列次之,他们看‘工部榜’,看‘工钞’,看从太庙抬来的木匣。愿归本县的一列最短,他们手里握着‘护送牌’,脸上是急与慌的混合。

二更,火势缓。

‘善后司’回到北城书室复点。

陈宫坐在油灯下,袖口边缘一层灰,指腹是墨。他把今日所行写成四段:‘灯’、‘牌’、‘榜’、‘簿’。末尾一句:“入洛不居,护根立籍。”他把笔搁下,抬头看见吕布立在暗处。吕布不言,只把戟背在指尖轻轻一擦,像一记无声的礼。

“主公,今日的‘焚’,你改成‘葬旧’了。”陈宫轻声。

吕布点头:“旧不葬,新不生。”

“可是人心疼。”

“疼,才记得。”吕布淡淡,“记住疼,便不再做‘旧’。”

——

越夜越冷,火却在城心里燃着,像把骨髓烤出油来。

张辽带人巡至西北角,听见一阵闷响——两名小吏正与一群逃散的坊兵争一箱书。小吏抱箱抱得脸红脖子粗,坊兵要抢。

张辽下马,戟背一横,把人隔开:“这是《春秋》和《周礼》,你们抢来作何?”坊兵绑在额头的布条湿成一条,眼里有红:“我们饿。”

张辽没骂,他把戟斜靠在墙上,伸手从箱里抽出一本破烂的《周礼》,把它递给那人:“拿去做枕头,枕着睡,明日来‘义棚’领米。”

坊兵愣住,忽然发出一声粗重的笑,笑里有一种要哭却不肯哭的倔强:“你这人……怪。”张辽也笑,手指在对方背上点了一点,那人站稳了。

他转头对小吏道:“书留你们,明日进库。今夜,先活人。”

——

三更,城南。

高顺领‘盐火队’至解盐井,井主一见黑甲,先跪,后求:“将军,盐井不能灭火,火一灭,井塌。”

高顺看一眼井口的白雾,点头:“不灭火。护井护人。‘盐契’明日生效,盐分七三,三归工部,七归尔。夜间鸣锤三下,示‘工’。”井主连连称谢,眼里那层长年近盐的灰被一层水褪下去,露出一点清。

——

天明之前,火线收拢成几团暗红。

‘义灯’仍在,法牌仍立,工部榜前的人睡在地上,一臂抱箱,一臂枕书。

张辽站在‘不居之簿’前,蘸墨盖印,手臂酸得抬不起来,仍旧没有停。把袖口往上挽了挽:“歇一刻。”

张辽摇头:“等日出。”

“日出之后呢?”

“‘不居’第二日,‘籍贯再定’第二里。”

张辽笑,一边笑一边打了个哈欠。

敌楼之上,吕布望着将亮未亮的天,忽然抬手,向空无一人的洛阳行了一礼。

他不是向董卓行,他向这座被旧时代扭曲的城行:“葬你,不是灭你。”他低声道,“是让你换骨。”

——

日出之时,洛阳城像一块从冷铁里拔出来的红铁,热气尚存,形状却稳。

‘善后司’四处鸣锤,‘工部营’开张,‘义棚’人流成线,‘驿传四枢’派人往返。

北门外,第一批愿归河东的迁民队在‘护送牌’与‘择义印’下结队而行,路券上钤着‘义灯’的印,像一只简单而坚固的手。

城头风更大了,‘义灯’伏下去,又站起来。陈宫收起夜里写的册子,把最后一个词圈了个小红:“不居”。

吕布负戟而立,眼底没有火,只有水——一条要从西来、从南来、从东来、从北来汇入河东的水。他转身,对张辽、高顺道:“三日后,再小战三合,‘点背’不改。今日、明日,不闻战声,只闻锤声、木声与读书声。”

“喏。”

——

午时,贵德坊口,一位挑担老把昨夜踩皱的“白抄”摊在石上,让阳光把那四个字晒了一晒——“不胜其苦”。

他伸手抚了抚,又从义棚领到的新纸上写了四个字,贴在“白抄”旁:“愿与共济”。

有人路过,停住,读完,点头。又有人停住,读完,笑了。

笑意沿着坊口的风走,轻轻地,把昨夜火留下的灰抖落了一点。

城南井边,一名被高顺‘点背’过的抢掠汉子憨憨地扛水上来,站在法牌旁挠头。

他看见牌上的字,读不全,指着“扰粮者拿”几个字问旁边的孩子:“这个念啥?”孩子奶声奶气念给他听。他点点头,咧嘴:“我……不拿了。”

远处,曹操在门内立了一柱高高的“护器重”之牌,荀彧笑着道:“他把‘法岛’做成岛与桥。”

近处,吕布与张辽、陈宫、高顺站在‘不居之簿’前,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沉默里,有风,有尘,有一种从心底出来的冷与热的交错。

吕布最后看了一眼洛阳,再看了一眼那盏灯。

灯在,他便转身。披风被风推了一下,又落下。他的声音沿着城砖与旗杆的缝隙缓缓滑下去:“落子。”

他没有把子落在洛阳,他把子落在河东——那儿是土,是盐,是铁,是要把‘义灯’与‘法牌’一起立起来的地。

‘霸主’挥手弃帝都,烈火焚城葬旧都。

火在背后,路在前头。有人回望,有人不回望。

有人在地上写字,有人在心里写字。旧在灰里,新在风里。风吹过‘义灯’,灯伏了伏,又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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