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郡,平舆城。
此地与宛城的“帝乡”气象不同,更多了几分中原腹地的厚重与沉滞。汝南许氏,乃郡中首屈一指的望族,虽不似袁氏那般四世三公、名动天下,但在本郡乃至豫州,却是实实在在的“地头蛇”,根系深植,枝繁叶茂,已历百年。
许氏主宅不在城内,而在平舆城西十五里的许家坞。这坞堡背靠丘陵,前临汝水支流,墙高四丈,以夯土裹青砖砌成,四角有望楼,常年有数百部曲家兵巡守。坞内屋舍连绵,仓廪丰实,更有私设的冶铁作坊、织造工房,俨然一座独立王国。
时近黄昏,坞堡核心的“敦本堂”内,气氛却比外面的暮色还要沉重。
主位上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锦衣华服,面皮白净,蓄着修剪精致的短须,正是许氏当代家主许贡。但他此刻并非主角,只是面色惶然地陪坐在侧。
堂中真正主导气氛的,是两位从汝阳县城匆匆赶来的“贵客”——许劭与许靖兄弟。此二人虽非许家坞这一支的嫡系,但却是整个汝南许氏乃至天下士林中声望最着的人物,尤其是兄长许劭,以“月旦评”臧否人物、一言可定士子荣辱而名闻海内,交游遍及公卿,与袁绍、曹操等皆有往来。
许劭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眼神锐利如电,此刻正将一卷绢帛重重拍在案几上,那正是朝廷颁发的《度田令》抄本。
“荒谬!荒唐!岂有此理!”许劭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冷意,“限田?度田?这是要掘我士族根基,断我华夏文脉!田地是什么?是祖产!是家族繁衍生息之根本!是供养子弟读书明理、出仕为官之资粮!陛下受奸佞蛊惑,行此暴虐之政,与民争利,实乃取乱之道!”
陪坐的许贡连连点头,苦着脸道:“子将(许劭字)兄所言极是!我许家在平舆、新蔡、上蔡等地,有田不过数万亩,皆是祖祖辈辈勤俭持家、合法购置而来,如今朝廷一纸令下,就要清查、限田,甚至要将多余田地‘赎买’分与黔首,这……这简直是明抢啊!”
“合法购置?”坐在许劭下首的许靖(字文休)冷哼一声。他比兄长略胖,气质更为圆融,但此刻脸上也满是阴郁,“文盛(许贡字)兄,这里没有外人,何必说这些场面话?你我心里都清楚,家中田产,十之六七,哪一块背后没有些‘故事’?‘诡名’、‘寄户’、‘侵冒’、‘强买’……手段不同罢了。真要按朝廷的法子一寸寸量、一户户查,再翻出几十上百年的旧账,别说限田,恐怕你我这‘数万亩’的底子,都未必能保得住!”
许贡额头见汗,喏喏不敢言。他知道许靖说的是实情。许家能有今日规模,哪里是光靠“勤俭持家”就能成的?
许劭接过话头,眼神扫过堂中几位许家坞的核心族老,语气森然:“此番度田,绝非寻常政令。我听闻,南阳杜畿已经动了,还得了洛阳将作监的什么‘丈地车’相助,来势汹汹。而朝廷更派出了‘御史暗行’!”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果然见堂中众人脸色齐变,显然都听过这些皇帝鹰犬的恐怖名声。
“那些‘暗行’御史,此刻说不定已经潜入汝南,像毒蛇一样藏在暗处,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抓我们的把柄!”许劭缓缓道,“袁太傅(袁隗)日前密信于我,言道此乃生死存亡之秋,需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但如何‘度’?硬抗是下策,皇帝手握强兵,正缺杀鸡儆猴的靶子。软拖?南阳那边已经试了,杜畿有备而来,又有奇器相助,拖的效果恐怕有限。”
“那……依子将兄之见,该当如何?”一位族老颤声问道。
许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方才慢悠悠道:“朝廷要查,无非凭两样东西:一是人证,即田地上耕作的佃户、隐户;二是物证,即田契、账册、图籍。人证……可散可藏可威吓,只要我们自己人不乱,短时间内朝廷难以厘清。但物证,”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刀,“尤其是那些陈年的、经不起推敲的田契账册,留在手里,便是授人以柄的祸根!”
许靖接口道:“兄长意思是……毁掉?”
“不是全部毁掉。”许劭纠正道,“那太蠢,等于不打自招。要毁,就毁掉那些最关键的、最能证明田地来源‘不清白’的、年代久远难以查证的部分旧契旧账!特别是涉及与官府档案有出入、涉及侵占官田民田、涉及大规模‘诡名’操作的记录!”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一把火,烧它个干净!就说是库房不慎走水,或是遭了雷击,或是……进了宵小盗匪!总之,是天灾人祸,非人力所能抗拒。如此一来,许多田地的‘原始凭证’没了,成了一笔糊涂账。朝廷要查?好啊,我们也想弄清楚呢!正好请朝廷帮我们‘厘清’!到时候,是三百亩还是五百亩,是祖产还是新置,还不是靠活人的嘴来说?靠地方上的‘共识’来定?”
许贡听得眼睛发亮,但旋即又犹豫:“这……伪造火灾,烧毁账册,若是被朝廷察觉……”
“所以要做得像!”许劭断然道,“选一个起风的夜,从真正的库房烧起,但要控制火势,只烧掉我们想烧掉的那一部分存放旧籍的耳房或夹层。救火要‘及时’,要让人看到我们尽力了,但‘遗憾’没能救出全部。平舆县令那边,我自有安排,县里的户曹、贼曹,都是明白人。”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望着坞堡内渐次亮起的灯火:“这不是我们一家之事。汝南诸多家族,此刻恐怕都在思量对策。我许氏带个头,做个表率,既是自保,也是为汝南士族,乃至天下士族,蹚一条路出来!要让朝廷知道,这田,不是那么好度的!这浑水,蹚进来,就得沾一身泥!”
堂中众人交换着眼神,最终,贪婪、恐惧以及对家族利益的维护压倒了一切。许贡一咬牙,拱手道:“便依子将兄之计!我这就去安排,挑选最可靠的老人,准备火油、干柴,选定日期……”
“不急。”许劭摆手,“细节要周密。哪些账册要毁,哪些要留,需一一甄别,万不可将那些真正干净、能证明清白的也烧了。参与此事的人,必须绝对可靠,事后……要妥善安置。”他语气平淡,但“妥善安置”四个字里透出的寒意,让许贡心头一凛。
“另外,”许劭补充,“火起之后,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分别向郡治上蔡、乃至洛阳袁太傅处‘报信’,痛陈损失,请求朝廷主持公道,严查‘盗匪’!姿态要做足,戏要演全!”
“小弟明白!”许贡重重应下。
三日后的子夜,许家坞。
月黑风高,汝水拍岸的声音隐约传来,更显夜色沉寂。坞堡东南角,一处独立的小院,这里是许氏存放历年田契、账册、户籍副本的库房之一,尤以存放老旧文书为主。
院墙外,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墙而立,避过了望楼上偶尔扫过的灯笼光芒。为首一人,身形矮壮,面色黝黑,正是暗行御史“地听”。他们潜入汝南已有多日,一直暗中监视许家坞。许劭兄弟的到来,以及这几日许家核心人物频繁密议、库房附近人员调动异常的情报,早已通过特殊渠道汇总到“地听”这里。
“头儿,看情形,许家要有大动作。”一个年轻些的暗行低声道。
“地听”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风中的细微声响——那是库房院内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金属轻微碰撞声、还有……火石摩擦的脆响!
他眼神一凝,做了个手势,几人如同狸猫般翻上墙头,伏在阴影里向下望去。
只见院内,五六个许氏心腹家奴,在一个管家模样老者的指挥下,正将一捆捆竹简、木牍从一间耳房里搬出,堆放在院子中央。旁边已备好了干草、火油。那老者手里拿着一份清单,就着昏暗的灯笼光核对着,不时低声吩咐:“这一堆,是桓帝永寿年间到本朝建宁元年前的旧契,全烧……这一堆,是延熹年间与陈家、吴家置换田产的底账,烧……这些是当年清水陂围垦的原始记录,烧干净……”
“他们在挑拣着烧!”墙头上的暗行瞳孔收缩,“不是意外失火!”
“地听”面沉似水,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铜盒和几张特制的、近乎透明的轻薄兽皮(经过特殊药水处理,灵敏度远高于寻常纸张),快速用炭笔记录着下方零碎的对话、那些被特意挑出焚烧的账册类型。
下方,准备工作就绪。管家模样的老者再次环视四周,确认无误,一挥手。
一个家奴将火把扔向了浇了火油的竹简堆。
“轰!”
烈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堆积如山的简牍。火光映红了院中众人面无表情或带着狠决的脸,也映红了墙头上“地听”等人冰冷的眼眸。
火势开始蔓延,故意引燃了耳房的一部分木质结构,浓烟滚滚而起。
“走水啦!库房走水啦!”片刻后,凄厉的锣声和呼喊声才在坞堡中响起,大批家奴提着水桶“慌忙”赶来救火,场面“混乱”而“紧张”。
墙头上,“地听”收起铜盒和兽皮,低喝一声:“撤!”
几人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头,融入黑暗,片刻便远离了火光冲天的许家坞。他们来到汝水边一处早已勘察好的隐秘芦苇荡,那里藏着一艘小船。
“头儿,许家竟敢公然焚毁账册!我们是否立刻上报,调兵拿人?”年轻暗行激愤道。
“地听”摇头,借着微弱的水光,再次检查了一下铜盒和兽皮上的记录,确保清晰。“直接拿人?证据呢?我们看见他们放火了,但他们可以说是在抢救财物时不慎引燃,可以说是有盗匪潜入纵火。许劭兄弟此刻恐怕已在去郡城或洛阳‘哭诉’的路上。没有铁证,动不了这样的地头蛇,反而会打草惊蛇。”
“那怎么办?就看着他们销毁证据?”
“地听”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奇异神色:“烧了……未必就真的没了。记下他们烧了哪些,比看到那些册子本身,有时更有用。何况,”他看向许家坞方向那渐渐被控制住的火光,“这么大的火,这么仓促的焚烧,又是挑拣着烧……真的能烧得那么干净吗?灰烬里,会不会留下点什么?”
他想起了离开洛阳前,将作大匠陈墨曾私下给几位负责重要区域暗行御史的一个小陶瓶和几句嘱咐。那东西……或许能用得上。
“我们分头行动。”“地听”迅速下令,“你,立刻将今夜所见,尤其是他们焚烧前挑拣、对话的内容,详细写成密报,用最快渠道送回白虹阁。你,跟我再去许家坞附近盯着,看看他们‘救火’之后如何处理灰烬,尤其是……会不会有‘遗漏’。”
他望向漆黑的水面,远处许家坞的火光已渐渐微弱,但另一场无形的、关于灰烬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汝南许氏这把火,烧掉的不只是几间屋舍、几堆竹简。它烧出的,是地方豪强对抗朝廷新政的决绝姿态,也烧出了一条更为凶险、更加诡谲的对抗之路。
消息,正沿着不同的渠道,向着洛阳,向着南宫,飞速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