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世功的伤势渐愈,已能下地缓步行走。
这日午后,他在那件厚棉袄外又罩了件辉腾军发的绿色军大衣,慢慢走到钟擎居住的帐篷前。
帐篷外站着一名持枪的哨兵,认得他是大当家特意关照过的伤号。
尤世功拱手道:“劳烦通禀,尤某想见钟先生,讨些纸笔一用。”
哨兵还了个礼,答道:
“尤将军,大当家出去了,估摸着快回来了。您要不进帐子里坐着等?”
尤世功道了谢,撩开厚重的棉布门帘,弯腰走进帐篷。
帐内不大,却收拾得齐整。
靠里并排放着三张行军床,铺着统一的草绿色褥子。
一旁立着个白色的铁皮柜子,亮锃锃的,看着十分稀奇。
帐中摆着一张样式奇特的木桌,桌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周围散放着五六把做工扎实的木椅。
他的目光被木桌上的物事吸引了过去。
桌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摞纸张,旁边是墨水瓶和一支从未见过的、通体金属的细笔。
最惹眼的,是桌面上摊开的一本厚得出奇的大书。
尤世功走近细看。
这本书的装帧与他平日所见经史子集大不相同,硬挺的深色封面上,
一行清晰的繁体字映入眼中:
《明鉴:从洪武开基至南明魂断(1368-1683)全编》。
下方压印着“战备库档案 特许刊布”的鎏金印文。
养伤这些时日,钟擎曾拿过几本后世书籍给他翻阅。
起初他极不习惯那从左至右的横排字迹,更不解其中白话行文。
幸得刘郎中和两位小姑娘每日耐心讲解,他才渐渐摸清了这些后世文字的编排规律和言语习惯。
此刻见到这本厚重典籍,他心中一动,伸手取过。
书籍入手沉重,纸质坚韧。
他信手翻开,只见内文亦是工整的繁体字排印,心中更觉亲切。
略读几行,所述竟是本朝洪武皇帝开国旧事,虽笔法与常见史书略有不同,但文意畅通无阻。
他轻抚书页,暗想这“明鉴”之名,或为钟先生那一方世界史家评述本朝得失之着,不觉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他在木椅上坐下,将书平放膝上,准备边读边等钟擎归来。
尤世功起初只是随意翻阅,见书中记载洪武、永乐年间旧事,与平日所读史书大同小异,心下稍安。
暗想这天界史笔倒也平实。他信手向后翻去,目光扫过一页页墨字,脸色却渐渐变了。
书中竟出现了许多他闻所未闻的年号与事件,有些事态发展匪夷所思,绝非时人所能臆测。
他心头莫名发紧,指尖翻页的速度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突然,“尤世功”三字猝不及防地撞入眼中。
他浑身一僵,定睛看去,但见书页上方赫然印着:
第六章 《辽左忠烈传·尤世功》。
这一瞬,他只觉得头顶仿佛炸开一个惊雷,耳边嗡嗡作响。
他猛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急切地展开那一页,目光死死锁住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底:
“时天启元年(1621)二月壬戌,建虏倾国来攻,炮火裂云。
总兵尤世功闻小西门瓮城破,率家丁三百疾驰巷战……
至火药库垣,见溃兵争遁,世功横刀叱曰:‘此躯已许大明,何惜一死!’……
世功首中九矢,血污征袍尽赤。忽大呼‘陛下’者三,向北叩阙,以刀刎颈不倒。”
短短数行,将他战死的时辰、地点、情状描绘得清清楚楚,宛如亲历。
尤世功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纸面盯穿。
天启元年二月……那不就是前年?
壬戌日……小西门瓮城破……率家丁三百……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确凿,透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几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帐篷支柱上。
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而四肢却一片冰凉,如同浸在寒冬的河水中。
他握着书卷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书页在他指间簌簌作响。
这哪里是史书?这分明是一道来自幽冥的判词!
尤世功浑身发冷,书中字句如冰锥刺骨。
他虽不愿相信,可书中所述沈阳之战的情形,除却他最终战死这一节,
其余细节竟与他亲身经历分毫不差!
那日的炮火连天、瓮城被破、率家丁巷战……
一幕幕血淋淋的场景随着文字重新浮现眼前,真实得让他战栗。
他不禁想到,自己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莫非正是因缘际会,
得了钟先生这位“天界”来客的干预,才侥幸从这既定的“命数”中挣脱出一线生机?
此念一起,他心头更是翻江倒海,对这部“天书”所言,已信了七八分。
一股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惧,
手指颤抖着继续向后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肉跳。
“……丙辰,大渐 ‘召信王入,谕曰:
‘吾弟当为尧舜之君...魏忠贤宜委用...’ 语未竟,忠贤遽入,帝目眦尽裂,以指蘸血书‘防’字而崩……”
“……甲子,帝下谕司礼监‘忠贤盗弄国柄,
荼毒忠良,着即贬凤阳祖陵司香’、‘至阜城驿,闻京师已发《逆案诏》,
知必死,夜起自缢于梁。同党李朝钦惊觉,夺其绳……’”
尤世功只觉得额上的冷汗冒得更急了,刚才还是满头大汗,这会儿简直快要成了“成吉思汗”。
他双手哆嗦着,几乎是跳跃般地略过那些关于那个陌生“崇祯”时代的纷乱记载,
急切地寻找着有关他尤氏一门的踪迹。
他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当那血淋淋的文字真正映入眼帘时,他仍是瞬间崩溃。
在《秦晋忠节传·尤世威》中,他看到了二弟的结局:
“崇祯十六年十月廿七,闯贼李自成以十万众围榆林……
午时城陷,世威退守钟楼,箭矢贯肩犹大呼杀贼……
贼将刘宗敏招降,世威戟指叱曰:
‘吾兄世功殉沈阳,吾弟世禄守太原,尤门三骸皆许大明,岂降流寇!’ 遂掷火镰。
烈焰腾空三日不散,焦骸挺立如铸。”
未及悲恸,他又在《甲申碧血录·尤世禄》中,看到了三弟的终局:
“崇祯十七年二月初八,闯将刘芳亮破太原……
未时炮膛炸裂,世禄左臂糜烂,裂帛裹创,独臂挥戚家刀步战……
贼以高官诱降,世禄唾血笑曰:
‘岂不见沈阳、榆林故事乎?’ 遂自刎,刃透颈骨……”
“吾弟啊!痛煞我也!”尤世功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嚎啕硬生生憋了回去,
只剩下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无声哭泣。
那薄薄的书页,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