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轮转像一场没有预兆的暴风雨,将陆宇这叶小舟时而抛上浪尖,时而卷入深谷。他逐渐学会了在风浪中调整帆索,在黑暗中辨认灯塔。然而,大自然的脾气难以捉摸,总会有更猛烈的风暴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正是交接班的繁忙时刻,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对讲机里传来调度中心紧张的声音:“院前通知,多人伤亡事故,建筑工地脚手架部分坍塌,至少三名伤者,第一批五分钟内到达!”
“启动批量伤员应急预案!” 魏医生的声音瞬间响彻抢救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原本就忙碌的急诊科瞬间进入战时状态。备用抢救单元被立刻开启,物资被快速调配,休班的医生护士被紧急呼叫回岗。空气仿佛被压缩,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陆宇刚结束与白班医生的交接,闻声立刻将个人物品塞进柜子,重新套上刚脱下的白大褂,加入了紧急部署的队伍。
第一批救护车呼啸而至,平车上推下两名满身尘土和血迹的工人。一人抱着明显变形、白骨戳破皮肉的小腿发出痛苦的嚎叫;另一人则相对安静,但面色死灰,呼吸浅快,胸口有明显的塌陷和反常呼吸(连枷胸)。
“重伤员!开放气道,颈托固定,建立大口径静脉通道,查血气,联系影像科准备急诊ct,呼叫胸外科和骨科急会诊!”魏医生如同战场指挥官,快速扫视后下达指令,随即扑向了那个更危险的连枷胸患者。
陆宇立刻接手了那个小腿开放性骨折的工人。“师傅,坚持住!”他一边安抚,一边和护士协作,迅速检查伤情,用无菌敷料覆盖暴露的骨端,夹板临时固定,同时建立静脉通路,抽取血标本,评估生命体征。伤者的剧痛和恐惧让操作变得困难,但陆宇的手很稳,指令清晰。
还没等这边处理妥当,第二批、第三批救护车相继抵达。抢救室里瞬间被伤员和医护人员填满。呼喊声、指令声、监护仪的警报声、伤者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高效的战场交响曲。
一个头部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流满面的工人被送到陆宇负责的区域。
“陆医生,这个交给你!”护士喊道。
陆宇快速评估,意识尚清,伤口虽长但未及颅骨,主要问题是活动性出血和潜在脑震荡。“加压包扎止血!清创缝合准备!”他迅速处理着,眼角余光却瞥见另一边,一个年轻护士面对一个不断呕吐、诉说着剧烈腰痛的伤者有些手足无措。
“他可能有问题!”陆宇在处理头部伤口的同时,朝那边喊了一声,“注意腹部体征!”
魏医生闻声扫了一眼,立刻补充:“查腹部b超,急查血常规和淀粉酶!警惕腹膜后血肿或脏器损伤!”
就在这极度混乱的时刻,一个无人看顾的、看似只是手部擦伤的工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随即意识丧失,心跳呼吸骤停!
“这边!室颤!” 一位眼尖的护士尖声叫道。
陆宇刚刚完成头部伤口的加压包扎,闻声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他看到监护仪上那令人心悸的混乱波形,没有丝毫犹豫。
“除颤仪!200J!所有人离开!” 他吼着,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异常清晰。他抓起电极板,涂抹导电糊,果断放电。
“砰!” 患者身体弹跳了一下。波形依旧混乱。
“持续按压!肾上腺素1mg静推!” 陆宇一边下达医嘱,一边迅速接替位置,开始高质量的胸外按压。他的动作标准而有力,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一下,两下,三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他救回来!在这个混乱的战场上,每一条生命都至关重要!
魏医生在处理最危重的伤员间隙,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自然也看到了陆宇这边的情况。他没有过来插手,这是一种默许的信任。
经过几个周期的抢救,再加上后续赶来的心内科医生协助,这位突发心脏骤停的工人终于恢复了自主心律和意识。后来查明,他本身有隐匿性心脏病,此次事故的惊吓和应激诱发了恶性心律失常。
这场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的批量伤员抢救,最终以一名伤员死亡(魏医生负责的连枷胸患者,因合并严重肺挫伤和心脏损伤,未能救回),其余伤员均得到妥善处置和分流而告终。
当最后一名伤员被安全转送至相应病房或手术室后,抢救室里一片狼藉。废弃的纱布、药瓶、手套、断裂的夹板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消毒液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医护人员们或靠在墙上,或瘫坐在椅子上,每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精疲力尽。
陆宇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白大褂上沾满了血迹、尘土和导电糊,手臂因持续按压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片“战后”的景象,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家属哭声,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成功救回生命的庆幸,有面对死亡的无力,有高强度压力下的亢奋余波,也有对自身极限被挑战后的虚脱。
魏医生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
“今天,你像个真正的急诊医生。”魏医生的声音带着嘶哑,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陆宇接过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些许。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向魏老师。
“记住今天的感觉。”魏医生看着满目疮痍的抢救室,目光深邃,“混乱中的秩序,压力下的决断,对每一条生命负责的本能。这就是急诊科的魂。”
陆宇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需要一步步指导的轮转医生。在刚才那场风暴中,他独立判断,果断出手,承担起了属于他的那份责任。
他站起身,开始默默地和其他人一起收拾残局。清理污物,补充耗材,擦拭仪器……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坚定。
走出急诊科时,已是深夜。清冷的夜风拂面,吹不散他满身的疲惫,却让他更加清醒。他回头望去,那盏“急诊”红灯依旧不知疲倦地亮着,像一座永恒的灯塔,也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吞噬着,也不断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