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秦一的脸色很难看。她那张与我相似的脸上,交织着身为“鹰卫”统领的威严被挑衅的愤怒,以及面对“太子濒死”这个突发状况的无措。
她奉的命令是“活捉”,不是带一具尸体回去。
而我,恰恰抓住了这道命令里,唯一的一线生机。
最终,她选择了妥协,或者说,是暂时的隐忍。
于是,我们这支刚刚还在自相残杀的队伍,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这是一场沉默的、各怀鬼胎的“护送”。
我策马走在最中间,幕玄辰“昏迷不醒”地伏在我的身前,由我一手揽住。他的头靠在我的肩窝,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那气息稳定而悠长,没有半分将死之人的紊乱。
我知道,他在装。我也知道,我们都在赌。
太子亲卫与凤鸣卫将我们紧紧护在核心,警惕地盯着外围。而秦一率领的“鹰眼”,则像一群真正的苍鹰,游弋在队伍的最外围,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是监视。
三方势力,因为我怀中这个“命悬一线”的男人,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同舟,却不同心,每个人都在等待一个可以掀翻这条船,却又能保全自己的时机。
我必须时刻扮演着那个忧心忡忡、全力施救的角色。每隔一个时辰,我都会叫停队伍,装模作样地为幕玄辰探脉,然后从怀中取出瓷瓶,将所谓的“续命丹药”喂进他的嘴里。
没有人知道,那只是最普通的、补充体力的蜜丸。
秦一冷眼旁观着我的一切动作,她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威胁评估:秦一,忠诚度极高,执行力极强。当前状态:怀疑,但受制于“活捉”命令,暂时无法行动。威胁等级:高。】
我迎着她的目光,脸上只有恰到好处的凝重与疲惫。
这场戏,我们必须演得天衣无缝。
一路无话。当京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同时绷紧了神经。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正如我们所料,关于黑石山发生的一切,早已通过不同的渠道,化作两份截然相反的奏折,摆在了夏帝的龙案之上。
靖王幕天麒的奏折,写得声泪俱下。他称自己率兵追剿一股流窜的北境悍匪,恰逢太子遇袭,被悍匪所掳。他为救驾奋不顾身,与数万悍匪血战,虽损失惨重,但终不辱使命,为后续救援创造了机会。通篇看下来,他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而我父亲,大将军秦苍的奏折,则字字泣血,杀气腾m。他直指靖王名为清剿,实为设伏,图谋不轨,意图围杀储君,罪同谋逆!并附上了“鹰眼”斥候冒死带回的、靖王私兵所用箭矢的样式作为物证。
一个喊冤,一个指控。
一个是手握重兵的亲王,一个是柱国之石的将军。
双方各执一词,朝堂之上,瞬间分裂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龙椅之上的皇帝,据说在收到这两份奏折后,当场震怒,摔碎了他最心爱的一方玉砚。
彻查!
这是皇帝给出的唯一指令。
于是,当我们这支诡异的队伍出现在京城门口时,迎接我们的,是三司会审般的庞大阵仗。
我和“昏迷不醒”的幕玄辰,立刻被当成了这场巨大风暴中心的证人、或者说是“证物”,被金吾卫重重护卫(看管)了起来。
幕玄辰被第一时间送回了东宫,太医院所有御医全部被召集了过去,进行紧急“会诊”。而我,作为“救驾有功”且是唯一能“控制”太子病情的人,也被暂时安置在了东宫的偏殿,名为照顾,实为软禁。
秦一向皇帝复命后,便消失了。她没有来见我,我知道,她在等父亲的下一步指令。
东宫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宫人们噤若寒蝉,来来往往的太医们个个愁眉不展。他们翻遍了所有医书,也无法解释太子殿下这“脉象平稳,神魂却沉睡不醒”的诡异病症。
夜,终于深了。
我以“太子病情恐有反复,需以独门手法稳固心脉”为由,遣退了所有守在寝殿内的太监与宫女。
为首的老太监还想劝阻,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太子殿下的命重要,还是宫里的规矩重要?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他立刻闭上了嘴,带着所有人,恭敬地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我和那个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男人。
我静静地站在床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环境扫描:殿外三十步内,有金吾卫十六人,暗哨四人。殿内无窃听装置。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在昏黄的烛光下,亮得惊人。哪里有半分病态与虚弱?只有洞悉一切的清明与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坐起身,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的迟滞。
“辛苦了,我的‘救命恩人’。”他看着我,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彼此彼此,命悬一线的太子殿下。”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他低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从床头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黑檀木盒,递到我的面前。
盒子很沉,入手冰凉。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
“铮——”
一支通体漆黑的箭矢,静静地躺在血红色的丝绸衬垫上。箭镞的造型诡异,呈三棱螺旋状,上面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物品识别:破甲螺旋毒羽箭。毒素成分:‘牵机’与‘七日绝’混合变种。来源……未知。】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它!
就是这支箭,当初在银龙瀑下,射穿了他的肩胛,险些要了他的命!也是这件事,成了我们之间一切纠葛的开端!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幕玄辰的脸上,笑容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锐利的锋芒。
“黑石山,靖王递上了他的投名状,告诉了我们,他想当那头出头的狼。”他缓缓说道,“而我们,也用一场大火和一场屠杀,递上了我们的回礼。”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个装着毒箭的木盒,发出“叩叩”的轻响,如同敲在我的心上。
“那是我们的投名状。”他看着我,嘴角重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现在,该收网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锁定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秦卿,我要你用你的方法,让这支箭,开口说话。”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他不仅仅是在认可我。
他是在邀请我,正式入局。
不再是互相试探的棋子,不再是被迫合作的盟友,而是真正站在棋盘同一侧的、联手查案的“同谋”。
他知道我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能力,就像我知道他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
让这支箭“开口说话”,就是要我利用我的能力,去追溯它的来源,找出锻造它的工匠,调配出这种奇特毒药的药师……找出一条完整的、无可辩驳的证据链,将这支箭,精准地钉在它真正的主人——大皇子一党,或是某个更深处的人——的脑门上!
我伸出手,将那支冰冷的毒箭,从盒中拿起。
剑身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我的四肢百骸。
我看着幕玄辰,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与信任,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从今夜起,我们同舟,共“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