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石门缓缓合拢,将外界的风雨与血腥彻底隔绝。
烛火是唯一的亮光,在我与幕玄辰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空气里,血的气味混杂着他身上清冷的龙涎香,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无比危险的张力。
那张拓印着“黑火妖莲”的宣纸,被他随意地丢在桌上,仿佛那邪异的图腾是什么污秽之物。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集中在他自己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而我,正拿着一把被烈酒反复擦拭过的小巧剪刀,剪开他手臂上被鲜血浸透、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的衣料。
我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
【数据之眼】早在踏入这间密室时,便已经完成了对他伤势的最终评估:创口长约四寸,深及肌层,无毒,但因失血过多,心率与血压已处于危险边缘,必须立刻进行清创与缝合。
“你……”幕玄辰靠在椅背上,额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为剧痛而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咬紧了牙关,一双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动作。
他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打开了那个他取出来的药箱。里面的金疮药、止血散都是上品,但对于这种程度的创口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我从自己的袖中暗袋里,取出了一个随身携带的油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一根闪着寒光的、特制的弯曲缝合针,以及一卷用药水浸泡过的、细韧的丝线。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急救包,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是在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他沙哑着声音问。
“缝合之术。”我言简意赅,用镊子夹起一块浸满烈酒的棉片,开始为他清洗伤口。
“嘶——”
烈酒触碰到翻卷的血肉,那刺骨的疼痛让即便是幕玄辰这样意志如铁的人,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他的身体瞬间紧绷,手臂上的肌肉虬结如石块。
“别动。”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果然没有再动。只是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刻进脑子里。他看着我如何用镊子精准地夹出嵌入伤口深处的碎布,看着我如何用烈酒一遍遍冲洗、消毒,那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混杂着探究与骇然的复杂情绪。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处理这样的外伤,无非是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再用布条层层包裹,之后是生是死,是愈合还是溃烂,全凭天意和个人体质。
而我此刻所做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清创完毕,我穿针引线。
烛光下,那根弯曲的钢针,仿佛是我手指的延伸。我捏着针,俯下身,凑近他的手臂。我们的距离,再一次被拉近。
我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
第一针,刺入皮肉。
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肌肉猛地一颤,但我握着针的手,稳如磐石。拉动丝线,将翻开的皮肉精准地对合。
第二针,第三针……
我的动作快而精准,脑中的【数据之眼】为我规划着最完美的缝合轨迹。穿针,引线,拉紧,打结……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操作,不像是疗伤,更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密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丝线穿过皮肉时那微不可闻的“簌簌”声,以及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已经从伤口,转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里,探究与骇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浓烈的东西。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窥见我灵魂深处,那个来自异世的、截然不同的核心。
他没有再问我这是什么妖术。他只是看着,沉默地看着。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深切的震撼。
终于,在打下最后一个外科结后,我剪断了丝线。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此刻变成了一条整齐的、宛如蜈蚣般的缝合线,只有几缕血丝从中渗出。
我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度的专注,让我的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我准备为他上药包扎的时候,幕玄辰忍着剧痛,看着我专注而冷静的侧脸,忽然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我正在收拾东西的手腕。
他的手心,因为失血而有些冰凉,但力道,却大得惊人。
“你的脑子里,”他缓缓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异常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这个问题,与朝堂无关,与复仇无关,与我们之间那些算计与交易,全都无关。
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的、最纯粹的好奇与探问。
我没有回答。
只是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双总是在算计、在权衡、在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竟只剩下纯粹的倒影——我自己的倒影。
我沉默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用剪刀轻轻剪断了缝合的最后一根线头,将一切收尾。这个冷静而专注的动作,便是我无声的回答。
秘密?我的秘密,就是我的全部。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沉默。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那是一种不容我挣脱的、带着一丝蛮横的决绝。
“从今以后,”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我的心上,“你的秘密,我来守护。”
轰——
我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守护。
他说,他要守护我的秘密。
不是利用,不是探究,不是掌控,而是……守护。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比“伙伴”那个词,更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承认了我的独一无二,接纳了我的来历不明,并承诺为我的一切未知,筑起一道屏障。
这是我们之间,光与影定下的第一份契约。不立文字,却比任何盟誓都更加深刻。
我任由他握着我的手,许久,才轻声说:“先包扎好,否则,你等不到守护我的那一天。”
他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膛的震动牵扯了伤口,让他又是一阵皱眉,却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我为他细细地敷上伤药,用干净的纱布层层包扎妥当。做完这一切,密室中的气氛,已经与刚才截然不同。
那份暧昧与紧绷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说说那个‘黑火妖莲’吧。”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幕玄辰的神色重新变得凝重。他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了片刻,才道:“这个图腾,我曾在龙骧卫最机密的卷宗里,见过一次。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曾有一批方士试图以‘天火降世’之名,蛊惑藩王谋逆,用的就是这个标志。但那次叛乱很快被平息,所有相关人等尽数伏诛,这个组织也随之销声匿迹。我以为,它早已化为尘土。”
“显然没有。”我冷冷地接口,“而且,他们现在的目标,变了。”
幕玄辰睁开眼,看着我:“不错。三十年前,他们的目标是皇权。但今晚,这些刺客的目标,是你。”
“不,他们的目标,是我所代表的‘格物之学’。”我纠正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我的炼钢术,让他们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精锐骑兵变成了废铁;我的格物院,正在源源不断地创造出足以颠覆这个时代的东西。这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或者说,触犯了他们的‘道’。”
“道?”
“一个将知识视为异端,将变革视为洪水猛兽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庞大守旧势力。”我一字一句地分析道,“他们不想看到世界改变,所以,他们要毁掉那个试图改变世界的人。躲在东宫里,证明是没用的。他们能渗透进来一次,就能渗透第二次。”
幕玄辰的眼中,杀机凛然:“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站起身,走到烛台前,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堵不如疏。”我缓缓说道,“既然他们害怕我的知识公之于世,那我就偏要让它,以一种最华丽、最不可阻挡的方式,席卷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
我转过身,迎着他闪烁着精光的眼眸。
“殿下,我要在京城,开一家店。”我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计划,“我不再做你藏在阴影里的秘密武器。我要走到光下去,用我的‘格物’,为自己,也为你,赚取富可敌国的财富,编织无人能及的人脉,打造坚不可摧的权势。我要让‘格物’二字,成为这个时代最响亮的招牌!”
他看着我,眼底的光芒越来越盛,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
“这很危险。”他沉声道,“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早就是了。”我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与无畏,“与其在暗处被动挨打,不如站在明处,吸引所有的火力。而且,我不会亲自出面。”
我看着他,也看着我们之间那份刚刚成型的、脆弱却坚韧的契约。
“我,将成为光下的传说。”
“而你,殿下,”我微微躬身,“将是我传说背后,最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