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位“门徒”,比我想象中要学得更快。
落魄账房周先生,对数字的敏感超乎常人。我只教了他一遍基础的代数换算,他便能举一反三,开始协助我处理那些冶炼配比中繁琐的计算。
机警孤儿小猴子,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成了格物院行走的数据库。所有材料的特性、实验的步骤、失败的记录,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油嘴滑舌的说书人老白,被我任命为“总管”。他那一心多用的脑子,能将五个人、十几个同时进行的实验项目安排得井井有条,还能分心留意到谁的风箱拉得不够力。
至于染坊学徒和木匠之子,他们一个用对色彩的极致分辨力,帮我分析矿石煅烧后的光谱差异;一个用对结构的精湛理解,将我图纸上那些天马行空的机械结构,变成了现实。
格物院,第一次有了“学院”该有的样子。
白日里,这里是整个东宫,乃至整个皇城最繁忙、最富有生机的地方。各种奇妙的声响与气味交织,充满了创造的激情。而我,也从一个孤独的囚徒,变成了一位真正的“老师”。看着他们眼中从迷茫到燃起求知的光芒,我内心深处,竟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然而,光明越盛,暗影越浓。
我与幕玄辰都心知肚明,格物院的存在,不可能永远是个秘密。北境的“惊雷”太过耀眼,足以让某些潜藏在深水之下的势力,感受到切实的威胁。
这威胁,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悄然而至。
那夜的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发出的密集声响,足以掩盖京城所有的声音。我的门徒们早已歇下,我独自在工坊里,就着油灯,整理着小猴子白天记录下来的数据。
忽然,【数据之眼】在我的脑中,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警示。
【警报:监测到非正常人体高速移动,数量:6。移动路径分析:高空潜行。目标:格物院核心区域。】
我手中的炭笔,瞬间停住。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院墙的方向。巡逻的东宫侍卫刚刚走过拐角,雨声隔绝了他们的听力与大部分视力,此刻正是防御最薄弱的时刻。
来了。
我没有丝毫慌乱,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反而变得无比冷静。我迅速熄灭了油灯,整个工坊瞬间陷入黑暗。然后,我快步走到墙边,拉动了一根不起眼的麻绳。
这是我早就设置好的警报,连接着门徒们休息的通铺。一阵低微的铃声,会在他们的床下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代表着最高等级的危险。
做完这一切,我从工作台下,抽出了那把由天外陨铁打造的手术刀,冰冷的触感让我的心跳愈发沉稳。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房檐上翻落,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他精准地落在工坊的门口,身形一闪,便要突入。
但他显然没有料到,迎接他的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而是一蓬铺天盖地的白色粉末!
我早就在门楣之上,用一个简单的杠杆装置,悬挂了一袋磨得极细的生石灰。开门的瞬间,就会牵动细线,让整袋石灰倾泻而下。
“啊——!”
凄厉的惨叫声,第一次划破了雨夜的宁静。那名刺客瞬间被石灰粉笼罩,双眼剧痛,视线全无,只能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他的惨叫,就是信号。
“有刺客!”
其余五道黑影,几乎同时从院子的各个角落现身。他们见同伴中招,动作皆是一滞,看向这间平平无奇的工坊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他们不再贸然闯入,而是呈扇形散开,向我包抄而来。
我没有恋战,转身从工坊后门冲出,直奔院子中央那座巨大的高炉。那里地形开阔,却也陷阱最多。
我的门徒们已经按我的吩咐,躲进了高炉下方的地窖里。那是我们储存木炭的地方,入口隐蔽,足够安全。
雨水瞬间淋湿了我的全身,冰冷的雨水让我更加清醒。
一名刺客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追至我身后,手中长剑挽出一道剑花,直刺我后心。
我头也不回,猛地向旁边一扑,狼狈地滚在泥水里。
他一击不中,见我倒地,眼神一狠,欺身而上,手中长剑横削,竟是想将我腰斩!
就在此时,他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咔哒”一声轻响。
那刺客久经战阵,反应极快,暗道一声不好,立刻就要抽身后退。但已经晚了!
我布置在地面上的一块活板突然弹开,一盆早已调配好的、冒着丝丝白烟的“王水”,被一个弹簧装置猛地泼出!
刺鼻的酸味瞬间在雨中弥漫开来。
那刺客虽然退得快,但他的剑,却被泼了个正着。只听“嗤嗤”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那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熔穿,冒出一股黄色的浓烟!
刺客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断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这是什么妖术?
趁他愣神的瞬间,我已经爬了起来,继续后退。
剩下的四名刺客,已经将我团团围住。他们不再急于进攻,而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和我周围这片诡异的院子。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埋伏,却处处透着致命的诡异。
“杀了她!毁了这里的一切!”为首的黑衣人发出沙哑的命令,显然也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
四人同时发动了攻击。
他们的武功很高,身法飘忽,剑光如网,封锁了我所有的退路。我知道,我的小把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很快就会失效。
我被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一面空旷的墙壁下。这里,是我为他们准备的最后一份“大礼”。
看着四柄长剑从不同方向刺来,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伸手,拉动了墙壁上一根伪装成藤蔓的绳索。
“轰——!”
一声巨响,我头顶的屋檐下,一张由粗麻绳和铁丝编织而成、坠着数十个沉重铁锭的巨网,带着万钧之势,当头罩下!
这是我利用杠杆和重力原理,设计的最大型的陷阱。
两名冲在最前面的刺客,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被巨网罩住,沉重的铁锭将他们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另外两人见机得快,狼狈地向后翻滚,躲开了这致命一击,但也阵脚大乱。
只剩下最后一人!
他是那名首领。他的武功最高,也最为警觉,从一开始就缀在最后,此刻成了唯一一个毫发无伤的人。
他看着满地或哀嚎、或被困的同伴,眼中再无轻视,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妖女!”
他低喝一声,脚尖在湿滑的地面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瞬间跨越数丈距离,出现在我面前。
太快了!
我只来得及抬起手中的手术刀,交叉护在胸前。
“当!”
一声脆响,他势大力沉的一剑,直接劈在了我那薄如蝉翼的刀身上。
天外陨铁的坚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志在必得的一剑,竟被这柄小小的“奇形兵刃”挡住,剑锋只深入了半分,便再难寸进。
但他毕竟是顶尖高手,一击不成,手腕一转,剑锋顺着我的刀身下滑,目标直取我的手腕!
我手腕吃痛,手术刀脱手飞出,插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我所有的倚仗,都没了。
冰冷的剑尖,抵在了我的咽喉。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我。
“结束了。”他沙哑地说道。
就在这时,一道比闪电更快的身影,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与杀气,从院外冲了进来。
“住手!”
是幕玄辰!
他一身黑衣,手持长剑,显然是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独自赶来。他看到了院中的惨状,看到了被剑指着咽喉的我,那双向来深沉的眼眸里,瞬间燃起了血色的火焰。
刺客首领见他孤身一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非但没有住手,反而手腕加力,要先杀了我再说!
千钧一发之际,我几乎放弃了思考。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我只听到一声闷哼,一捧温热的液体,猛地溅在了我的脸上。
我惊愕地睁开眼,看到的,是幕玄辰不知何时已经挡在我身前。他用自己的臂膀,生生为我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剑!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汩汩流出,染红了他黑色的衣袖,滴落在我和他之间的泥水里,晕开一朵朵凄美的血花。
那刺客显然也没想到太子会用这种方式救人,一愣神的功夫,幕玄辰已经忍着剧痛,反手一剑,快如惊鸿,直接洞穿了他的心脏。
“呃……”
最后的刺客,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缓缓倒下。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我剧烈的心跳声。
“你……”我看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臂,嘴唇颤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没事就好。”他转过身,脸色因失血而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他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刻进灵魂里。
这是他第一次,为我而受伤。
不是作为太子对臣子的庇护,不是作为合作者对棋子的保全,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奋不顾身的保护。
我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看到他鲜血的那一刻,彻底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