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脸上红潮未完全褪去,眼神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是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走到角落,从夜行衣中取出一卷密封的账册,递给她,声音低沉:“阿九,太子殿下此次命我暗查漕运账目。这是刚从崔明远书房密室中取得的,记录了与成王名下产业往来的关键账目。之前太子派出的人,都被成王的人弄的功亏一篑,殿下震怒。”
他看向姜玖璃,目光锐利:“这次成王这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精准,是你的手笔吧?” 他用的虽是问句,语气却已是肯定,谁还能有这种谋略。
姜玖璃接过账册,没有否认,将她如何潜入苏家,如何借苏家义女身份嫁入李家,如何与李沐白结成同盟,以及如今已初步取得成王信任等事,简明扼要地告知了谢翎,唯独隐去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李沐白即是斳琅玥的秘辛。
谢翎静静地听着,当听到她以冲喜之名嫁入李家,虽是权宜之计,假凤虚凰,心中那股莫名的不舒服感再次升腾,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与……一丝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涩意。他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那个坚韧“少年”重叠又截然不同的绝美面容,想到她在军营中她比任何人都努力的训练、在黎昭城运筹帷幄的种种,心中涌起的,是更深的敬意与心疼。
他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地看着姜玖璃,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九,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的敌人是谁,等我。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帮你。”
姜玖璃心中猛地一颤,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不问她为何欺瞒,不问她缘由,只是无条件地相信她,支持她。她走到谢翎面前,眼中水光微闪,深深地拥抱了他一下,声音有些哽咽:“谢翎,谢谢你。”
女子柔软的身躯在怀里,带着独特的冷香与温暖,与以往兄弟间的截然不同。谢翎浑身猛地一僵,心跳再次漏跳了半拍,随即如同战鼓般疯狂擂动,血液喧嚣着冲上耳廓,让他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烧了起来。他侧过头,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以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度,回以了一个最用力的拥抱。
姜玖璃担心那些侍卫并未走远,或许还会杀个回马枪。她走到柜子前,拿出另一床备用的铺盖,利落地铺在房间的空地上,回头对谢翎展颜一笑,带着几分促狭:“今晚,恐怕要委屈我们谢大将军打地铺了。”
谢翎看着她的笑容,有些怔忡,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夜,谢翎躺在地铺上,辗转难眠。耳边是床榻上姜玖璃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眼前却不断闪过她女装惊艳的模样、脑海里是她幼时军中坚韧的身影、机智冷静的谋计,以及刚刚那个拥抱,柔软的触感和萦绕鼻尖的冷香……他心中那座冰封了多年,仿佛在这一夜,被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感悄然击碎,化作了漫天绚烂却迷茫的星光。他望着床榻方向黑暗中模糊的轮廓,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
第二天清晨,姜玖璃与谢翎商议后续计划。她将自己抄写的另一本账册交还给谢翎,并给了他一套说辞,既能向太子满意交差,又不会真正动摇成王在漕运上的根本布局,维持鹬蚌相争之势。
“谢翎,你先回黎昭复命。这边,我和李沐白会继续行事。”姜玖璃道。“咱们顶峰相见。”
谢翎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心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姜玖璃则给李沐白去了信。午后,一辆挂着李家标识的马车停在了悦来客栈门前,李沐白亲自下车,举止间已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稳气度。在几个看似无意路过的“行人”注视下,他执着姜玖璃的手,姿态亲昵地将她迎上马车,俨然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马车内,姜玖璃将谢翎拿走的账册交给李沐白,同时低声道:“找个身形与昨夜侍卫所见‘贼人’相似的死尸,换上夜行衣,处理好伤口,扔到城西乱葬岗。你知道该怎么做。”
李沐白瞬间明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带着账册直接去见崔明远,呈上“失而复得”的关键证据,并“顺便”提及昨夜吏部侍卫办事不力,竟让贼人潜入大人书房重地,若非自己早已在晏城安插人手,找到那人灭口,此物恐怕……
崔明远看着那本几乎让他丢官罢职的账册,冷汗涔涔,再听李沐白所言,对办事不力的吏部侍卫恼怒不已,同时对“及时”找回账册、能力出众又“忠心”的李沐白,信任更增,依赖更深。这场风波,不仅未伤及李沐白分毫,反而让他在成王阵营的地位更加稳固。
“崔大人,”他摸着书案上的账本,眉头紧锁,“此物虽已追回,但昨夜那人身手矫健,行事果决。晚辈……晚辈斗胆猜测,只怕是东宫那边,已然按捺不住了。”
“东宫?!”崔明远闻言,脸色骤变,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在房中焦躁地踱了两步,“太子……太子竟然派人都查到本官府上了?!这……这若是被他们得手,捅到陛下面前……”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脖颈一阵发凉,头上的乌纱帽仿佛都摇摇欲坠。太子与成王相争,他们这些下属若是出了纰漏,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
李沐白将崔明远的惊惧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忧国忧主之态。他适时地轻咳几声,引得崔明远看向他,才缓缓道:“大人息怒,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哦?贤侄有何高见?”崔明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忙问道。
李沐白指着那本账册,指尖在其中几页上划过:“大人您看,这册中所录,虽牵涉颇广,但也并非铁板一块。其中有些人与事,与殿下核心关联不大,甚至……有些本就是墙头草,或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他们借着成王的势力贪墨……。”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诚恳,“太子此番紧咬不放,无非是想借漕运之事打击殿下声威。若我们一味严防死守,恐怕会逼得太子狗急跳墙,将事情越闹越大,反而不美。”
他顿了顿,见崔明远若有所思,便压低声音,献上计策:“依晚辈愚见,不如……我们主动‘献上’一部分。就从这册中,挑选几个与殿下根基无碍,但又足够让太子拿去交差、面上有光的‘功劳’,将人证、物证稍加整理,‘不小心’让太子的人查到。如此一来,太子得了实惠,面上有光,想必也不会再于此案上过度纠缠,以免鱼死网破。而我们,则保全了真正要紧的部分,也避免了与太子正面冲突,激化矛盾。此乃……弃卒保帅之策。”
崔明远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妙啊!此举既化解了眼前的危机,又送了太子一个顺水人情,让他暂时满足,不再死咬不放,为成王殿下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布局时间!而且舍弃的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卒子,于大局无碍!
“好!好一个弃卒保帅!”崔明远抚掌赞叹,看向李沐白的目光充满了激赏,“贤侄思虑周详,深谋远虑!此计大善!” 他立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本官这就修书,将贤侄此策禀明成王殿下,请殿下定夺!”
成王府。
成王姜成钰阅罢崔明远的密信,沉吟良久。信中详细陈述了太子派人暗查、账册险些失窃的惊险,以及李沐白提出的“弃卒保帅”之策。他指尖敲着桌面,眼中精光闪烁。
太子近来攻势甚猛,若真在此事上被他死死咬住,确实麻烦。李沐白此计,看似退让,实则以退为进,既给了太子台阶下,避免了现阶段最不愿看到的正面冲突,又保全了自身的核心利益。这份对局势的洞察和精准的拿捏,绝非寻常幕僚可比。
“这个李沐白……不仅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懂得审时度势,知进退。”成王喃喃自语,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崔明远手下能得此人真是本王之幸。也罢,就依此计行事。只要不动摇孤的根基,些许边角料,给了太子又何妨?”
他当即提笔回信,批准了崔明远的方略,并特意在信中加了一句:“……李沐白所言甚合孤意,此事便交由尔等全权办理,务求稳妥。”
命令传回晏城,崔明远大喜过望,对李沐白更是倚重。他将成王的回信递给李沐白看过,拍着他的肩膀道:“贤侄,殿下对你可是青睐有加啊!此事便由你亲自操办,哪些该弃,哪些该保,分寸由你拿捏!本官信你!”
李沐白躬身接过信,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晚辈定不负殿下与大人信任。”
退出书房,走在廊下,李沐白才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天际,那双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弃卒保帅?不,他斳琅玥要的,从来不是保全谁的“帅”。他只是在利用成王与太子的争斗,巧妙地抛出诱饵,一步步将自己这把“刀”,磨得更利,握得更紧。今日能决定舍弃哪些“卒子”,来日,便能决定动谁的“根基”。这场棋局,他越来越得心应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