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静静。”韩康年叹了口气,起身时军装裤腿蹭到了桌角,沾上一道灰痕,“这孩子...长大了。”
韩安禾望着弟弟跑远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理解弟弟的委屈,这半年来,十七岁的少年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大人,既要应付繁重的农活,又要照顾体弱的姐姐。
好不容易盼来了依靠,却只能停留短短三天...
“大哥,你别怪他。”韩安禾轻声道,“小珩只是...太想你了。”
韩康年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眼神柔软:“我怎么会怪他。”他望了望窗外的日头,“你吃完就去歇着,下午我跟小珩一块儿下地,趁这几天多挣些工分。”
不远处,韩安珩正蹲在树下,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听见脚步声,他闷声闷气地说:“姐你别管我...”
“臭小子,连大哥都认不出来了?”韩康年在他身边蹲下,粗糙的大手按在弟弟颤抖的肩头。
少年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舍。
“我...我不是...”韩安珩的声音支离破碎,“我就是...”他的话被一个结实的拥抱打断。
韩康年把弟弟的脑袋按在肩头,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
“大哥知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们小珩是最棒的男子汉了。”
透过敞开的木门,韩安禾看见兄弟俩的身影在阳光下渐渐重合。
不知韩康年说了什么,韩安珩突然跳起来捶了他一拳,兄弟俩很快扭打在一起,笑声传得老远。
她低头搅动着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心里既酸涩又温暖。
十六岁的韩安珩,终究还是个需要兄长庇护的孩子啊。
这段时间他强撑起的成熟稳重,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最纯粹的依赖与不舍。
窗外的打闹声渐渐远去,韩安禾拄着拐杖慢慢挪到炕边。
她轻轻抚平被单上的褶皱,最起码这短暂的三天时光。
至少,能让弟弟卸下重担,做回那个爱撒娇的少年;至少,能让远方的家人亲眼看见,他们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段家老宅的院子里,几只芦花鸡被突如其来的吉普车惊得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
段俊安刚推开车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屋传来。
“我的儿啊!”姚春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门口,粗糙的手掌一把攥住儿子的胳膊。
她仰着脸,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花,将儿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遍。
当目光落在那条吊着的绷带上时,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这、这是伤着哪儿了?”
段俊安微微俯身,让母亲能够平视自己:“娘,小伤。”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平时柔和了几分。
段定国叼着旱烟杆从堂屋踱出来,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眯着眼打量儿子挺拔的身姿,目光在那受伤的胳膊上停留了片刻:“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次能待多久?”
“一个月。”段俊安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眼神柔和了许多。他侧身让出庄洋,“爹,娘,庄洋送我回来的。”
庄洋笑嘻嘻地凑上前:“叔,婶子,我把俊安完完整整给您二老带回来了!”
段定国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突然压低声音:“老二,你跟爹说实话...”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真不是退伍回来?”
这已经是第四次被问及这个问题,段俊安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胸,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子弹再偏一厘米就会要了他的命。
但他只是挺直腰板,声音沉稳如常:“养好伤就归队。”
姚春花端着一簸箕花生进来,听见这话悄悄松了口气。
她把花生推到庄洋面前,转头对儿子说:“你爹就是瞎操心!咱家俊安在部队多有出息!”
段定国被老伴揭穿,讪讪地抽了口旱烟。灰白的烟雾在阳光下缓缓升腾,模糊了他担忧的神情。
作为父亲,他既为儿子的军功章骄傲,又为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心疼。
姚春花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抹了把眼角,转身就往厨房走:“娘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气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厨房里,灶台上的大铁锅正冒着热气。陈萍挺着五个月的孕肚,正麻利地往锅里下酸菜。见婆婆进来,她连忙放下菜刀:“娘。”声音温温柔柔的,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
“你坐着别动!”姚春花从碗柜深处掏出个粗陶罐,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猪油,“老二难得回来,得做顿好的。”她用勺子挖了块雪白的猪油,在热锅里化开,浓郁的荤香立刻弥漫开来。
陈萍乖巧地坐在灶膛前,火光映着她圆润的脸庞。
她小心地添着柴火,忍不住问道:“娘,那位救黑蛋的韩知青...好些了吗?”上次她本想亲自去道谢,却听说恩人自己病倒了,这让她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昨儿个我去看了,”姚春花往锅里下了把粉条,“烧是退了,可脚上又磨出好些水泡。”说着叹了口气,“城里来的娃娃,细皮嫩肉的...”
堂屋里,段定国终于问完了所有担忧,旱烟杆往腰上一别:“成,那就好好养着。”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让你娘多弄些好的,早点养好早点...”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早点把身子骨养结实。”
段俊安“嗯”了一声,即便坐在矮小的木凳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阳光透过窗沿照进来,在他刚毅的侧脸上投下光影。
院外突然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冲进厨房,看见段俊安时猛地刹住脚步,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
“黑蛋,这是你二叔。”听到动静的陈萍出来后招手让儿子过来,“快叫人。”
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声“二叔”,然后一溜烟躲到了母亲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打量这个陌生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