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天的指令再度传入秦安耳中,明确要求他先行返程,谢疏影与唐映雪则需留在此地待命。
秦安走到二人面前,声音压得稍低,生怕惊扰周遭:“按师父吩咐,你们先在这儿等着,后续指引他会及时告知。”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问天”石碑。
站定后,秦安眼帘微垂,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在默念某种口诀。
紧接着,道道淡金色符文从“问天”石碑缓缓透出,纹路细密交错,逐渐织成半透明的光罩。
光罩成形的刹那,他的身影便随着符文的闪烁,一点点淡去,最终彻底不见。
秦安的身影在符文流转中倏然消失,只留下谢疏影与唐映雪面面相觑地站在那古朴的石碑之前。
山风掠过,卷起几片落叶,更显得四周空寂无声。
“呃……唐姑娘。”
谢疏影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位师兄……行事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唐映雪抿着唇,目光仍盯着秦安消失的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剑冰凉的剑柄。
“嗯。”
她轻声应道,心里那点“被忽悠”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问天峰,怎么和想象中仙光缭绕、大能云集的场面不太一样?
两人一时无话,只能站在原地等待。
时间在静默中一点点流淌,日光渐斜,将古木的影子拉得愈发修长。
风穿过枝叶间的缝隙,卷起细碎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有几声鸟鸣从远处的林深处传来,清脆又短暂,很快便被更浓的寂静吞没。
谢疏影忍不住来回踱步,唐映雪则站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松,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就在这份忐忑几乎要达到顶点时——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耳边响起,不,更像是直接在他们识海中震荡开来:
“欲至圣飞升者,请登山。”
那声音苍老、威严、浩瀚,仿佛自亘古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又奇异地不让人感到压迫,反而像一声晨钟,敲散了他们心中的所有杂念。
谢疏影和唐映雪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彩。
仅凭这一句话,他们便能感受到声音主人那深不可测的境界!更不用说里面的内容了!
激动取代了不安,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同时迈步,踏上了那温润如玉的第一级石阶。
脚步落下的刹那,周遭景象骤然模糊、扭曲,仿佛空间被无形之力折叠。
两人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墨点,瞬间晕开,消散于原地。
山门前重归寂静,唯有“问天”石碑静静矗立,仿佛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踏足。
……
【谢疏影之考】
光影变幻,谢疏影发现自己竟站在了万剑城繁华的街道上。
周围人声鼎沸,张灯结彩,满城俱是欢庆景象。
他低头,发现自己竟穿着几年前的衣服,身形也似乎缩小了一圈。
“快看!是谢家的仪仗!疏桐小姐今日便要前往神剑宗了!”
身旁有人激动地大喊。
谢疏影猛地抬头,只见长长的仪仗队从城主府方向行来,华盖之下,他的姐姐谢疏桐一袭白衣,身负灵剑,容颜清冷,眼神坚定,周身已有不凡的灵力流转。
她甚至没有看向路边的人群,目光直视前方,那是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道。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议论。
“疏桐小姐真是天纵奇才!竟能被神剑宗主亲自选中,收为亲传!”
“是啊!如此天赋,我万剑城百年未有!”
“可惜了啊……”
一个略显惋惜的声音突兀响起,清晰地传入谢疏影耳中。
“如此惊才绝艳,若非是女子之身,将来这万剑城城主之位,哪还需要考量?定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唉!最后这泼天的富贵和权柄,终究是要留给……”
那人的话没说完,但意味不言自明。
旁边几人纷纷附和,语气中有羡慕,也有赞叹。
“是啊是啊,不过疏影少爷也不错,将来继承城主之位,有这样一个姐姐做靠山,也是稳当……”
那些他曾刻意遗忘的言论,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他看着姐姐远去的、决绝的背影,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与有荣焉的骄傲,有分离的不舍,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和自我怀疑。
他的路,似乎从那一刻起,就被限定在了“万剑城少主”的框架里。
而姐姐的路,则是通天大道!直指苍穹!
这份被至亲光芒所掩盖的阴影,这份因世俗之见而被轻描淡写定义的“次要”,此刻化作了谢疏影的心魔,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剑心。
血气方刚的少年,又何尝没有幻想过?若神剑宗宗主选中的是他,那该多好!
……
【唐映雪之考】
腥风扑面,火光冲天。
唐映雪瞳孔骤缩,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那个噩梦开始的夜晚。
她正躲在自家院子的草垛后,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爹娘浑身是血,将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符箓死死按在她怀里。
“雪儿,记住,活下去!”
娘亲的声音嘶哑绝望。
院门被狂暴的灵力轰开,几个面目狰狞的修士闯了进来,刀光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说!那姓林的杂种藏在哪里?!”
为首之人厉声喝问。
爹爹挺直染血的脊梁,怒目而视。
“不知!”
“不知?那便都去死吧!”
一道凌厉的刀芒劈下!
“不——!”
唐映雪在心中无声尖叫,她想冲出去,身体却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被爹娘救回、奄奄一息的修士挣扎着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挡住了致命一击,嘶吼道:“恩人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
混乱中,她看到娘亲回头,那双总是温柔看着她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不舍与最后的祈求。
雪儿!快走!活下去!
爹娘用身体挡住了追击的路线,奋力将激活的传送符拍在她身上。
空间扭曲的感觉传来,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爹娘被刀光淹没的身影,以及那双直至死亡降临都紧紧盯着她、充满嘱托与哀伤的眼睛……
剧烈的痛苦、无尽的仇恨、还有那深植心底的、对自己弱小无力的痛恨,瞬间将唐映雪淹没。
这个她拼命想要遗忘,却夜夜惊醒的场景,再次无比真实地重现在眼前。
心魔并非虚妄,它直刺人心最深的痛处与执念。
问天峰的玉石台阶,此刻才真正显露出它的模样。
它考验的并非资质肉身,而是修道之人的道心。
那么,何为“道”?何为“心”?
道,是修士对天地法则的认知与遵循。
心,是修士对自身意念的掌控与笃定。
这心魔考验的核心,便在于“道”与“心”的契合。
道为修行铺就路径,心为前行提供动力。若只懂道的法则却无坚定的心,遇挫便退,纵有通天法门也难成气候;若心有执念却偏离道的轨迹,盲目冒进,最终也只会陷入歧途。
唯有道心相合,以道规束心,以心坚守道,方能在这场考验中站稳脚跟,窥见修行的真谛。
……
问天峰云海缭绕之处,熟悉的石桌旁,师徒二人正相对而坐。
桌上两杯清茶热气袅袅,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灵香。
龙在天身着青袍,正悠闲地呷着茶。
秦安坐在他对面,姿态恭敬却不拘谨。
小白则乖巧地趴在石桌一角,下巴枕着爪子,圆溜溜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龙在天,一会儿看看秦安,仿佛真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师父,您为他们设下的‘心魔’,似乎格外……深刻。”
秦安斟酌着开口,目光投向下方被云雾遮蔽的山道方向,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两位正在经历考验的新弟子。
龙在天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平淡无波。
“心魔非我所设,乃他们自身所携。我不过是借问心石阶之力,将其引出、显化罢了。”
“修行之路,逆天而行,若连自己心中的坎都迈不过去,谈何斩妖除魔,谈何问道长生?”
他看向秦安,眼神深邃。
“即便是你,同样如此。”
秦安默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恢复平静。
“弟子明白。只是他二人毕竟刚入门,这般强烈的冲击……”
“玉不琢,不成器。”
龙在天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家那小子,天赋根骨皆是上乘,但心思太重,困于家门之见、姐弟之较。若不撕开这层心障,他此生成就,最高也不过是其父那般,守成有余,突破不足,枉费了他那份剑心通明的潜质。”
“至于那唐姓女娃……”
龙在天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
“身世坎坷,血仇缠身,执念深植。此等心魔,看似绝境,却也可能是最强大的动力。关键在于,她是被仇恨吞噬,化作只知复仇的修罗,还是能勘破执念,将这份力量化为守护与精进的基石。”
“她的韧性,或许远超你我想象。”
小白适时地“呜”了一声,轻轻用脑袋蹭了蹭龙在天的手背,像是在附和。
龙在天笑了笑,摸了摸小白的脑袋,继续说道。
“你或许还不清楚,这问天峰收徒,首重并非修炼资质,而是心性。”
“师父我亦是如此。”
“资质不足,尚可借资源功法弥补;心性有瑕,则大道难期,甚至可能堕入魔道,反成祸患。”
“这问心路,便是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门槛。”
秦安颔首:“师父苦心,弟子知晓了。只是不知他二人需要多久才能……”
“时间不重要。”
龙在天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或是一瞬,或是一生。”
“破则海阔天空,不破……便说明他们与问天峰,与你我,当然还有小白,缘分也就仅止于此了。”
秦安再次沉默,这次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云海在脚下翻腾,聚散无常。
小木屋外的石桌安静了下来,只剩茶香袅袅,以及小白偶尔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龙在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云海,落在了那两道正在各自心魔幻境中挣扎的渺小身影上,轻声低语,似叹似慰:
“路,已在他们脚下。能否走过,能走多远,且看他们自己吧。”
这既是考验,亦是机缘。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过去的荣辱与伤痛皆已成为定局,而能否跨越心海,斩破心魔,踏上新的征途,皆系于此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