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的日头挂在西边的山尖上时，贺峻霖和狗娃背着两只肥野鸡从后山下来，裤脚沾着草籽和泥块，野鸡的羽毛在夕阳下泛着蓝盈盈的光。沟底的溪涧刚化冻，水凉得扎骨头，贺峻霖挽着裤腿站在水里褪鸡毛，冰水漫过脚踝，激得他牙关打颤，可脸上却笑开了花——这两只野鸡足有五斤重，够一窑洞的人吃顿饱饭了。狗娃蹲在岸边剥野葱，翠绿的叶子上还挂着冰碴子，他忽然喊：“峻霖哥，你看这冰底下，有小鱼！”贺峻霖探头去看，果然见溪水里有几尾寸把长的小鱼，冻在薄冰里，像嵌在水晶里的银条，他笑着骂：“傻小子，那是去年冻死的，等天暖了，才有活鱼。”
关帝庙旁边的小窑洞被烟火熏得发黑，梁上挂着的玉米棒子和红辣椒晃悠着，投下斑驳的影子。刘花正蹲在灶前烧火，火塘里的柴噼啪作响，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鬓角的碎发被热气蒸得打卷。听见院门口的动静，她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跑出去时差点被门槛绊倒，看见贺峻霖背上的野鸡，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真打着了？我还以为你们要空着手回来呢。”贺峻霖把野鸡往墙上的铁钩上一挂，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你男人出手，哪回空过？”刘花的脸腾地红了，扭头往灶房跑，辫子梢扫过贺峻霖的手背，痒得他心里发颤。
冯团长来得时候，手里拎着半袋白面，是他托人从县城粮站换的，布袋上还沾着马车颠簸的尘土。“小花过生日，哪能没有白面？”他嗓门洪亮，震得窑洞顶上的土簌簌往下掉，刘花赶紧搬过条长凳，用抹布擦了又擦，冯团长一屁股坐下，军裤上的补丁蹭过凳面，发出沙沙的响。“我跟你五叔说好了，他去割两斤肉，今晚咱吃炖肉面！”冯团长拍着大腿笑，眼角的伤疤在灯光下格外显眼——那是当年跟清兵打仗时留下的，他总说这疤是“功勋章”，刘花听着，偷偷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枝，火苗腾地窜起来，照亮了冯团长鬓角的白发。
刘志刚来得晚些，手里攥着个布包，打开来是块花布，蓝底上绣着粉桃花，这是他今天跑了几个铺子才找到的一块好料子。“小花，拿着做件新褂子，”他的声音有些涩，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你娘又不在你身边，跟着我们东跑西跑委屈你了。”刘花的眼泪忽然涌上来，捏着花布的手抖个不停，去年冬天她冻得厉害，刘志刚把自己的棉袄给了她，自己裹着件单衣在寒风里站哨，此刻这块花布在手里暖乎乎的，像揣着团火。“刘队长，我不要......”她哽咽着说，被冯团长打断：“傻丫头，拿着！刘队长的心意，你得接着。”
五叔刘双喜是踩着晚饭点到的，肩上扛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手里还提着瓶烧酒，是他用两斗谷子从酿酒坊换的。“咱小花长大了，”他把酒往桌上一放，瓶塞子蹦开，酒香瞬间漫了满窑，“以后就是大姑娘了，得有肉吃，有酒喝！”狗娃在旁边喊：“五叔，我也要喝！”刘双喜笑着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毛都没长齐，喝啥酒？给你块肉啃就不错了！”窑洞顿时笑成一团，火塘里的柴烧得正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堂堂的。
贺峻霖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野鸡肉剁成块放进黑陶锅里炖，汤沸时咕嘟咕嘟响，油花在水面上打转；五花肉切成薄片，在铁锅里煸炒出油脂，滋啦滋啦的声响混着肉香，引得狗娃在门口探头探脑。刘花擀着面，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规律的咚咚声，贺峻霖凑过去，从背后圈住她的腰，下巴磕在她发顶，能闻到皂角和柴火混合的暖香。“你看这面，”他往她耳边凑，“擀得比张记掌柜的还匀。”刘花挣了挣，却被他圈得更紧，只好任由他胡闹，手里的擀面杖却没停，面皮在手下渐渐变薄，像片月光落在案板上。
当第一碗长寿面端上桌时，马灯的光已经昏黄。粗瓷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面条盘得像小蛇，野鸡汤浮着层油花，撒上翠绿的野葱，香得人直咽口水。冯团长非要让刘花坐在中间，自己则挨着刘志刚，两人碰了碰粗瓷碗，烧酒辣得喉咙发烫，却把浑身的寒气都驱散了。“小花，”冯团长抹了把嘴，“好好跟着峻霖干，等革命胜利了，叔给你盖三间大瓦房，娶媳妇用！”刘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把脸埋在碗沿，贺峻霖笑着接话：“团长，不用三间，两间就够，我跟小花住一间，另一间给娃住。”“呸，没正经！”刘花伸手拧他胳膊，却被他攥住了手，两人的指尖在桌下勾着，暖乎乎的。
五叔刘双喜端着酒碗站起来，酒液晃出了些在地上，立刻被窑土吸了进去。“我没啥文化，”他望着刘花，眼睛里有点湿润，“就盼着你平平安安的，像这地里的庄稼，扎根，长叶，结出饱满的籽。”刘志刚也跟着举杯，咳嗽了两声：“小花，记住先生的话，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饭，得有点念想。你跟峻霖好好的，把读书会办下去，把这窑洞的灯，一直亮着。”狗娃嘴里塞满了肉，含混不清地喊：“小花姐，我祝你天天有肉吃！”逗得满窑的人都笑了，笑声撞在窑壁上，又弹回来，像撒了把珠子在地上滚。
吃到半截，贺峻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支红铅笔和个小本子，纸页是用草纸订的，边缘毛糙。“给你，”他塞到刘花手里，“以后记读书会的事，省得你总用炭条画，蹭得满手黑。”刘花捏着铅笔，笔杆被贺峻霖揣得温热，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第一次在写字，那时候不会握笔，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写“人”字，说一撇一捺都要站得直。此刻贺峻霖的手正覆在她手背上，教她转着笔杆玩，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在一起，像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说真的，”贺峻霖忽然正经起来，野鸡汤在碗里晃出涟漪，“要是生娃，男的叫舒杰，舒展的舒，杰出的杰，女的叫舒婷，亭亭玉立的婷，你说中不中？”刘花的脸腾地红了，把脸埋在碗沿，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谁要跟你生娃......”可嘴角却翘得老高，筷子在碗里拨弄着荷包蛋，蛋白被戳破，蛋黄流出来，混着汤香漫了满窑。冯团长在旁边拍桌子：“这名字好！我看行！等娃生下来，我当干爹！”刘志刚也笑了，烟锅子在桌上磕了磕：“得教娃认字，教他读《少年中国说》。”
马灯的光渐渐暗下去，灯芯结了灯花。贺峻霖往灶里添了块炭，火光舔着柴根，发出细碎的声响。刘花靠在他肩上，听着外面的风声穿过窑洞的窗棂，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五叔和冯团长在说开荒的事，刘志刚在旁边听着，偶尔插句话，狗娃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油星子。墙上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一群人在跳舞，窑洞里的酒香、肉香、面香混在一起，酿出种安稳的味道，让人忘了外面的兵匪，忘了苛捐杂税，忘了这世道的难。
后半夜时，贺峻霖起来添柴，看见窗纸上印着外面的月光，白花花的像落了层薄雪。他想起刘耀西说的“灯得亮着”，忽然明白那灯不是马灯，是刘花眼里的光，是狗娃挥拳的劲，是刘双喜手里饱满的种子，是这窑洞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风从门缝钻进来，带着新翻的泥土味，他翻了翻桌边的《少年中国说》，书页上的批注被体温焐得发软，红笔圈住的字在黑暗里仿佛要跳出来——“少年自有少年狂，身似山河挺脊梁”。
窑洞里的呼吸声匀匀的，刘花的头发蹭着他的胳膊，暖乎乎的。贺峻霖往灶里又添了把柴，火塘重新旺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轻轻摇晃，像要长出翅膀。他想，这窑洞真好，能盛下烟火，盛下欢笑，还能盛下那么些关于春天的念想。等到清明播种时，这些念想就会跟着种子一起钻进土里，等到秋天，就能长出满仓的谷穗，长出漫山遍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