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小黄鱼带来的踏实感没持续几天,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陈晓在下班回家途中,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被无形之手触碰的寒意。
这一次不是卖烟的小孩,而是一个擦鞋匠。在他低头擦鞋的短暂几分钟里,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他松开的鞋带和鞋帮之间的缝隙里。
手法专业,时机精准。陈晓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对方显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他维持着正常的步伐回到隔间,锁好门,才取出纸条。上面是用密码写就的简短指令:明晚八点,霞飞路“白玫瑰”理发店,最后一间理发位。暗号:“张先生推荐我来剪个新式头。”
军统的人,终于来了。
第二天晚上,陈晓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白玫瑰”理发店附近。雨还在下,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模糊的光团。他像幽灵一样在附近的巷弄里穿梭,仔细观察着理发店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明显的埋伏或盯梢。
七点五十分,他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店里弥漫着肥皂水和头油的味道,留声机放着软绵绵的上海滩流行曲。几个理发师正在忙碌,客人不多。
“先生理发?”一个学徒迎上来。
“嗯,找李师傅,张先生推荐我来剪个新式头。”陈晓平静地说出暗号。
学徒眼神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引着他走向最里面用布帘隔开的一个单间:“李师傅在里面,您稍等。”
掀开布帘,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个理发椅,一面镜子,一个放着工具的推车。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的理发师正背对着他整理工具。
“请坐。”理发师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沉闷。
陈晓坐下,从镜子里打量着对方。只能看到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和花白的鬓角。
布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理发师没有拿推子,而是转过身,直接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夜莺’?”
“是我。”陈晓回答。
“你的信号收到了。表现不错。”理发师——或者说,联络人——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第一个任务:获取王百诚与日本特务机关,特别是‘梅’、‘竹’、‘兰’等机关底层联络人员的名单和常用接头方式。重点是经济线和情报线交叉的那部分人。”
陈晓心里咯噔一下。一来就是这种硬核任务?军统果然对王百诚这条线觊觎已久了。这份名单一旦拿到,就意味着能撬开一个渗透进日特经济领域的小口子。
“难度很大。王百诚很警惕,核心的东西不一定记录在案。”陈晓尝试着讨价还价,既是真实情况,也想试探对方的底线。
“那是你的事。”联络人冷冰冰地回答,“期限两周。拿到后,老方法放置。我们会评估价值。”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报酬呢?”陈晓问了一句。虽然自己搞了钱,但组织的钱,能薅一点是一点。
联络人似乎轻笑了一下,带着嘲讽:“活着,就是报酬。别忘了,你还在考察期,‘学徒’的事情还没完。”
沈望!这个名字像根刺,再次提醒着陈晓他的处境并不安全。军统并没有完全信任他,这次任务既是利用,也是考验。
“明白了。”陈晓不再多言。
“小心行事。非必要不联络。”联络人说完,拿起推子,打开开关,嗡嗡声瞬间充斥了小隔间。他像模像样地在陈晓头上比划了几下,然后递给他一张取衣牌:“好了,下次来直接找李师傅。”
接头结束。从头到尾,陈晓甚至没看清对方完整的长相。
走出理发店,冷雨打在脸上,陈晓的心情比天气更阴沉。军统的介入,让他原本相对“单纯”的搞钱和搜集情报工作,瞬间增添了巨大的风险和变数。一旦被发现,王百诚和日本人会把他碎尸万段,军统也绝不会救他,甚至可能第一个灭口。
但反过来想,这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军统需要情报,他需要军统的渠道和至少名义上的庇护。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既完成组织的任务,也为自己下一步的锄奸计划铺路?
那份名单……如果操作得当,或许能变成一份“死亡名单”?
回到商会,陈晓开始不动声色地留意一切可能存放名单的地方。王百诚的办公室他有机会进去,但保险箱密码他不知道,也不敢轻易试探。王百诚偶尔会带回家一些重要文件。
几天后,一个机会意外降临。王百诚让他去家里取一份忘带的合同。王百诚的家在虹口一处高级公寓里,守卫并不算太严密。
在王百诚的书房里,陈晓一边假装寻找合同,一边快速扫视书架、抽屉缝隙。最终,他在一本厚厚的《论语》扉页夹层里,摸到了一张质地特殊的硬纸。
他迅速抽出瞥了一眼,心脏几乎停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代号、联系方式和简短备注!正是他要找的名单!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细看,立刻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微型相机(用之前坑来的钱通过黑市购买的二手货),快速而隐蔽地将整张名单拍摄下来。然后将名单小心翼翼放回原处,拿起那份合同,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到自己的隔间,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在昏暗的灯光下冲洗出胶卷。看着照片上那些名字和代号,以及备注里显示的“梅机关采购线”、“竹机关外围情报员”、“兰机关资金掮客”等信息,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王百诚啊王百诚,你真是自寻死路。这份名单交上去,足够军统发动一波小规模的清算了。
但他不打算立刻全部交出去。
他拿出纸笔,仔细抄录了名单上约三分之二的内容,主要是那些看起来不那么重要、或者备注显示与王百诚关系密切、可能知道他存在的联络人。这部分,足够向军统交差,展示他的能力和价值。
而剩下的三分之一,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看起来更关键、或者可能与更高层日特有联系的名字,他暂时扣下了。
这些,是他未来的“功绩”,或许,也能成为他和其他势力交易的筹码,或者……借刀杀人的工具。
他将抄录好的部分名单用密写药水处理,准备次日放入死信箱。原件照片则被他小心地藏匿起来,与那根小黄鱼作伴。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舒了口气。双面间谍的走钢丝游戏,正式开始了。危险,但也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刺激感。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盘算着:军统这条线,得用,但不能全靠。是时候,想想别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