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尽,河湾笼罩在一层湿漉漉的银纱里。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缕淡白的烟气,混入湿润的空气中。陈景行是被腿上那股持续而温热的麻痒感唤醒的。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敷了一夜的草泥,晨光下,伤处肿胀几乎完全消退,深色的淤痕淡化为浅褐,皮肤表面紧绷,透出一种新生的粉红。他扶着粗糙的树干站起来,试探地将重量压在那条伤腿上——钝痛依旧,但骨头深处那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和撕裂感消失了!他尝试着迈出一步,虽然依旧跛得厉害,需要木拐支撑,但每一步都踏踏实实落在地上,不再有随时会垮塌的虚浮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河湾里忙碌的景象。
河滩上,一派热火朝天。石岩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着汗珠,正挥舞着那柄新制的燧石木柄斧(刃片经过女孩连夜重新剥制更换),奋力劈砍着一根浮木上盘结缠绕的粗壮藤蔓。燧石刃口切入坚韧的藤皮,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次劈砍都带起细碎的纤维碎屑。两个年轻猎手则用燧石刮削器和凿子,仔细清理着另一根浮木表面湿滑腐朽的树皮和厚厚的水藻,露出下面相对坚实、纹理粗糙的木芯。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屑的微辛、河水淤泥的土腥以及朽木特有的微醺气息。
陈沐阳蹲在水边一块平坦的大石旁,双手紧握着一柄燧石刮削器,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一根碗口粗的浮木枝杈。他需要将其中一截相对笔直、长约五尺的部分刮削打磨光滑,作为木筏的“龙骨”雏形。燧石刃片刮过湿木,发出沙沙的声响,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这活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的力道,稍有不慎,刃片就可能崩口或刮出深浅不一的沟槽。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颤抖,但眼神专注而明亮。
女孩的身影穿梭在几根巨大的浮木之间。她时而蹲下,用燧石小刀在浮木表面特定的位置刻下浅浅的记号;时而拿起一段陈沐阳打磨好的木料,仔细端详其纹理和曲度;时而又走到岸边向阳的坡地上,割取几根柔韧的藤蔓,或者采集几块半透明的树脂块备用。她的动作依旧安静、高效,深褐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每一根木材的潜能。
“石岩叔!这根弄好了!”一个猎手抹了把汗,指着脚下那根被清理得露出灰白色木芯的浮木喊道。木料表面还残留着斧凿的痕迹,但主要的朽皮和水藻已被去除。
“好!拖过来!”石岩停下劈砍,喘着粗气,指着陈沐阳旁边那块大石,“沐阳,你那根‘脊梁骨’打磨得怎么样了?得跟这根并起来比比,看看怎么固定最牢靠!”
陈沐阳应了一声,放下刮削器,用力将刚刚打磨出大致轮廓的“龙骨”雏形拖过来。两根木头并排放在一起,长度相仿,但粗细和弧度都有差异。如何将它们牢固地连接在一起,形成木筏稳定的基础,成了眼前最大的难题。用绳索捆绑?普通的树皮绳在河水的浸泡和巨大水流的冲击下,恐怕撑不了多久就会松脱磨损。
“得凿榫卯!”石岩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两块木料的连接处比划着,“像老林子里的木屋那样!在这根粗的上面凿个方孔,把沐阳这根细点的头削方了,插进去!再用木楔子钉死!这样才吃得住力!”
想法很好,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仅凭燧石工具,在如此粗硬的湿木上凿出规整的方孔,还要精确地削出匹配的榫头,其难度和精度要求,远超之前简单的刮削去皮。
“石岩叔,这孔……不好凿啊。”一个猎手看着那粗硬的木头,面露难色。燧石凿子虽然比燧石斧锋利精准,但要凿穿近尺厚的硬木,绝非易事。
石岩也皱紧了眉头,他拿起一把燧石凿,在选定的位置用力凿了一下。
笃!
燧石凿尖只在木头表面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震得他虎口发麻。
“太硬了!这样凿,凿到天黑也凿不透!凿子也受不了!”他有些焦躁。
就在这时,女孩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那根需要凿孔的粗大浮木,又看了看石岩手中的燧石凿,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她走到一旁,从自己收集的材料里拿出几块黑褐色的树脂块,又捡起一小堆昨夜篝火留下的、完全燃烧后的白色草木灰。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女孩用小刀刮下一些树脂碎屑,混合着白色的草木灰,放在一块扁平的燧石片上。然后,她示意陈沐阳点燃一小堆篝火。火焰升腾起来,女孩将那块燧石片小心地凑近火焰边缘烘烤。树脂碎屑在热量下迅速软化、融化,变成粘稠的深褐色胶状物,白色的草木灰均匀地融入其中。
女孩用小刀挑起一小团滚烫的、混合了草木灰的树脂胶,迅速涂抹在燧石凿的尖端和刃口背部。滚烫的胶体迅速冷却、凝固,在燧石凿的尖端和背部形成了一层坚硬、粗糙的、类似金刚砂的耐磨涂层!这层涂层不仅保护了相对脆弱的燧石刃口,更极大地增加了凿子的硬度和摩擦力!
女孩将处理好的燧石凿递给石岩,又指了指需要凿孔的位置。
石岩将信将疑,再次握紧凿柄,对准木头上的标记点,抡起一块燧石核作为石锤,用力砸下!
咚!
这一次,声音沉闷而厚实!裹着树脂灰涂层的燧石凿尖如同嵌入豆腐般,深深扎进了坚硬的木芯!虽然只进去不到半寸,但效果立竿见影!石岩精神大振,连续挥锤!
咚!咚!咚!
裹着涂层的燧石凿每一次落下,都啃下比之前多得多的木屑!凿孔的效率成倍提升!而且,那层坚硬的树脂灰涂层有效地保护了燧石凿的刃口,使其不易崩裂!工具的损耗危机再次被女孩用不可思议的智慧化解!
“神了!丫头!你这脑子怎么长的!”石岩兴奋得满脸通红,挥锤的动作更加有力。
有了这“强化版”燧石凿的加持,开凿榫卯孔的进度大大加快。石岩和两个猎手轮流挥锤,木屑纷飞,一个深达半尺的方形孔洞渐渐在粗大浮木的一端成型。另一边,陈沐阳在女孩的指点下,用燧石刮削器和小刀,极其耐心地打磨着那根“龙骨”木料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将其修整成与方孔尺寸严丝合缝的方形榫头。这需要极其精细的微操,每一次下刀都屏住呼吸,刮掉多余的、可能影响紧密度的微小木丝。
整个上午,河滩上都回荡着沉闷的凿击声、沙沙的刮削声和沉重的喘息声。阳光变得灼热,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后背,在皮肤上留下白色的盐渍。但没有人抱怨,希望就在眼前,每一次凿击,每一次刮削,都离那条能载着他们跨越天堑的生命之筏更近一步。
临近正午,关键的连接点终于完成。石岩和两个猎手合力,将陈沐阳精心打磨好的方形榫头,对准粗大浮木上的方孔,用力推入!
咔哒!
一声令人心安的、紧密咬合的轻响!榫头严丝合缝地嵌入方孔,几乎没有晃动!女孩递过几根事先削好的、一头尖锐的硬木楔子。石岩接过,用燧石锤将木楔子狠狠钉入榫头与方孔之间的缝隙!
笃!笃!笃!
木楔子被强力钉入,将榫头与方孔之间的最后一丝空隙彻底挤死!两根浮木被一种古老而坚固的方式,牢不可破地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长度接近两丈、异常稳固的筏体主梁!这是木筏的脊骨,是承载希望的根基!
“成了!”石岩抹去满脸的汗水和木屑,看着眼前这稳固的连接,黝黑的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陈沐阳也长舒一口气,手指抚摸着那光滑紧密的榫卯结合处,一种亲手创造希望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看向女孩,她正蹲在一边,用燧石小刀削着几根细长柔韧的枝条,似乎是在准备捆绑用的藤索。阳光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后背那道巨大的疤痕在汗湿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短暂的休息,补充了熏鱼干和清水。下午的任务是将更多的浮木固定在主梁两侧,形成筏体平台。有了榫卯连接的成功经验,众人信心倍增。石岩负责用强化燧石凿在主梁两侧凿出等距的浅槽口。陈沐阳和其他人则将挑选好的、相对细直的浮木枝干(作为横向的“肋骨”),用燧石刮削器将两端削出与主梁槽口匹配的凸榫。
女孩则专注于绳索的制作。她将采集来的柔韧藤蔓和搓好的树皮绳混合在一起,用一种复杂但极其牢固的编绞方式,将两者紧密地拧合成一股股更加粗壮、韧性十足的复合绳索。她的手指翻飞,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当一根根“肋骨”的凸榫被嵌入主梁的槽口,并用木楔钉死固定后,女孩的绳索便派上了用场。她用自制的复合绳索,以“之”字形在每根“肋骨”与主梁的连接处以及相邻的“肋骨”之间反复缠绕、勒紧、打上牢固的防滑结。绳索深陷入木材的纹理中,发出吱嘎的绷紧声,将整个筏体框架牢牢地捆扎成一个坚固的整体。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河湾。一艘简陋却异常结实的木筏骨架,静静地卧在浅水区。它长约两丈,宽约五尺,主体由三根巨大的浮木构成主梁和两侧主要支撑,中间则紧密排列着近十根横向的“肋骨”,整体结构稳固而充满原始的力感。虽然还没有铺设甲板,但它的雏形已足够震撼人心。
“好!好!好!”陈景行拄着拐,站在岸边,看着水中初具规模的筏骨,激动得连连点头,那条伤腿似乎都站得更稳了些,“有模有样了!真成了!”
石岩拍打着粗壮的筏骨主梁,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豪迈:“明天!明天咱们就把剩下那几根小点的木头劈开,铺成筏面!再弄几根长点的当撑篙!这筏子,就成了!”
篝火再次燃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疲惫却洋溢着希望的脸庞。熏鱼的香气混合着新鲜木料的气息在河滩上弥漫。陈沐阳坐在火堆旁,小心地用燧石刮削器打磨着一根笔直的长木棍,准备制作撑筏的长篙。他的目光偶尔掠过那静静浮在水中的筏骨,又落在不远处安静吃着熏鱼的女孩身上。
大河在暮色中奔流,水声潺潺。对岸那高耸的岩壁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岩壁上方,无垠的丘陵在晚霞中染上温暖的橙红色。希望不再是虚无的幻影,它已化作水中这具沉默而坚固的骨架。筏骨已成,渡河在望。归途的曙光,仿佛已穿透了奔涌的河水,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