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风更硬,像裹着砂砾的鞭子抽人脸。燕王府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脑门顶上都积了层薄雪。王峰跟着车队进了王府西角门,七拐八绕,最后停在花园深处一座独立的青砖小院前。院子不大,两进,墙高瓦厚,院中一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条刺向铅灰色的天,四下里安静得能听见雪粒子落在枯叶上的簌簌声。
“委屈真人暂居此‘涵虚院’,”朱棣亲自引他入院,玄色貂裘的领口沾了几点雪沫,“僻静,少人扰,一应用度,自有仆役送来。王府库藏的药材,真人尽可取用。”
王峰点点头,没多话。他裹着那件旧羊皮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里几丛被雪压弯的枯竹。寒气顺着脚脖子往上钻,肩头那被驿站毒箭留下的旧伤处传来细微的刺痒。这僻静劲儿,合他意。
接下来的日子,王峰真就窝进了这“涵虚院”里,成了王府一景——一个深居简出、终日与药炉丹鼎为伍的怪道人。只有每日清晨,王府采买的马车拉来成筐的药材卸在角门,再由哑巴老仆一筐筐吭哧吭哧拖进小院时,才提醒着旁人这里住着个活物。
王峰的心思,却不在那些寻常药材上。
院东厢房被改造成了静室。窗户用厚厚的棉帘子钉死,只留高处一扇气窗透光。静室中央,摆着个半人高的黄铜敞口炉子,式样古拙,炉腹刻满蟠螭纹路,据说是朱棣从库房翻出来的前朝旧物。炉子底下架着耐烧的无烟银炭,日夜不息地燃着幽幽蓝焰。
炉膛里没有药材。
只有那块寸许厚、暗沉内敛,却隐隐流泻着熔融黄金般炽热光华的——金晶!
王峰盘膝跌坐在黄铜炉前三尺的蒲团上,身形凝定如山。他双目微阖,面色沉静,额前乱糟糟的发须被炉膛逸出的热气拂动。掌心平摊在膝头,托着朱棣郑重交予他的那方明黄锦缎。一缕极其微弱、却精纯凝练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出丹田,缠绕住金晶内里蕴藏的那股精纯、厚重、狂暴的金行本源之力!
引!
意念裹挟着道基中温养的灵力丝线,缓慢而坚定地刺入!
滋……
如同热油浇入炭火!
炉膛内的蓝焰猛地一窜!
那块沉在炉底的金晶!
表面流淌的熔金光华骤然炸亮!
一股磅礴、锐利、欲撕裂虚空的恐怖金气轰然爆发!疯狂地冲击着炉壁!
黄铜炉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厚实的蟠螭纹炉壁上,竟被冲击出细密的龟裂!蛛网般蔓延!
王峰面色微白,胸腔内气血翻涌!丹田那块沉甸甸的“振兴道门”板砖道基,承受着巨大反噬之力,疯狂震颤!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腥甜,双手手印陡然一变!食指中指并拢如剑!
“封!定!凝!”
意念化作无形的巨钳!以道基为砧!以天地间残留的最后一缕庚金规则为锤!
狠狠向那狂暴躁动的金气砸下!
强行将这桀骜的本源之力!
压缩!定形!凝炼!
淬!
炉火蓝焰被他意念引动,化作九股细如发丝、却蕴含惊人热力的火蛇!从炉壁九个方位激射而出!如同精准的刻刀!缠绕着炉中那团被强行束缚、发出无声尖啸的金色流质!
每一次缠绕,每一次切割!
都有一丝驳杂的、狂暴的、不纯的杂质被高温煅烧、剥离!
那团暗金色的熔融流质,在痛苦地扭曲、变形中,渐渐褪去表面的燥戾,光华内蕴,凝实剔透!
形态也由最初的不规则团块……
渐渐拉长……
塑形……
最后……
凝固成一枚不过三寸长短!
通体暗金!
线条凌厉如同凝固的闪电!
表面光滑如镜,再无丝毫光华流泻!
只内里隐隐透出……
一线……
令人心悸的……
极致的锋锐!
与沉凝!
的……梭形飞剑!
成了!
淬炼百日!
“金翎梭”初胚,成!
王峰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一点极其淡薄、近乎虚无的金芒一闪而逝。他看向炉中那枚静悬于蓝焰之上、再无半分躁动、如同沉睡凶兽般的金梭初胚。
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倦。
亦有一丝……
久违的……
温润如玉的精进!
沉疴尽去!
在王府近乎挥霍的珍奇药材滋养下,驿站毒伤溃烂的血肉早已结痂脱落,肩头只余一道淡褐色的平整疤痕。丹田里那块因斩龙之世而沉寂如同顽石的道基板砖,在淬炼金梭初胚这百日里,日夜以意念引动金气冲刷、以道基本体为锤锻打,反倒像是被打磨、浸透了。表面流转的暗金与土黄光纹,越发的润泽剔透,“振兴道门”四字,仿佛蕴养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神”性。
此道基,虽因天地灵气断绝,依旧无法真正“喂饱”,引动不了风雷云海的大神通。
然……
至坚!
至韧!
足以……
镇压这金翎梭初胚那内敛至近乎湮灭……
却足以洞穿铁石的精金锋锐之气!
数月以来,王峰深居简出,言语也少了许多昔日的粗莽。倒非刻意,而是心神浸于淬炼之道,静坐观心,眉宇间那股子山野戾气也渐渐被一种沉静内敛所取代。便是对着送药来的哑仆,也只颔首道一声:“有劳。”
时值深冬。
夜。
朔风卷过重檐,发出呜呜的悲鸣。庭中老槐枯枝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爪撕扯着夜幕。
王峰盘坐于蒲团之上,正温养着袖中暗藏的那枚金翎梭,心神浸入一片空灵。周遭万籁,一丝一毫皆映照心湖。
庭院东南角。
细碎的脚步踏过残雪。
两名披甲侍卫交替而过,刀鞘碰撞盔甲,金铁之声清脆却疲软。一人靴尖踢飞一块地砖碎屑,那碎石撞在墙根一株半枯的蜡梅老根上,仅仅崩掉些许干皮。
这便是当世“精锐”了。
王峰阖目,心如止水。以此辈筋骨气力,与昔日道听途说中那些能开碑裂石、飞檐走壁的武林人物相较,果是云泥之别。斩龙绝灵之世,当真把人的筋骨都抽尽了精气。
正思忖间。
“笃…笃笃……”
庭外小径。
脚步声沉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如同闷雷滚过冻土!
瞬间撕裂了庭院空寂!
来者速度极快!
几步便已至院门前!
“砰!”
院门被一股大力撞开!
冷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呼啸灌入!吹得室内烛火狂跳!
一个魁梧的身影撞入门内!
色貂裘半敞!鬓发散乱!原本深邃冷峻的脸上,此刻铁青一片!双目赤红如欲滴血!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风箱!牙关死死咬住下唇,竟渗出了血丝!正是燕王朱棣!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封文书!那薄薄的纸张竟被捏得皱如烂菜叶!更骇人的是——那文书边角处,竟有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
一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
悲!
愤!
狂怒!
与……濒临爆发的骇然杀气!
自朱棣身上疯狂弥散出来!瞬间充塞了整间静室!竟激得炉中将要熄灭的炭火都猛地一亮!
王峰抬眸,澄澈的目光似古井无波,平静地落在那几点暗红上,落在朱棣剧烈颤抖的手指上,落在他因强行压抑而扭曲的面容上。袖中金翎梭感应到这不加掩饰的冲天杀气,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