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的防疫措施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巨石,起初激起的自然是巨大的阻力与混乱,但在她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赵擎的铁腕配合下,新的秩序还是在铁壁城艰难地建立起来。城西被彻底封锁,只允许经过严格防护的兵士和少数自愿的医者进入,处理病患与尸体。城中街道被石灰线划分,巡逻队日夜巡视,严禁无故跨区流动。城东相对安全的区域,未感染的家庭被陆续迁入,接受每日的巡查和问诊。
尽管过程充满了哭喊、争执甚至小规模的冲突,但疫情蔓延的势头,似乎真的被这看似不近人情的铁腕手段,硬生生地遏制住了一丝。连续两日,新上报的病例数量出现了明显的下降,死亡人数也趋于平稳。一些原本绝望的民众,眼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苏明月几乎是不眠不休。她穿梭于府衙、隔离区外围和城东安置点,检查面罩佩戴、监督消毒流程、调整药方配比、安抚恐慌情绪。她的脸色比初入城时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但只要站直身体,她的眼神就依旧清亮、坚定,仿佛永远不会被压垮。
萧景珩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最僻静的一间厢房,由玄婆婆亲自照料。他的情况依旧危殆,封渊印的死气与腐骨毒的余毒在他体内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僵持,全靠苏明月偶尔用那裂纹遍布的玉佩输送微弱生机,以及玄婆婆用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深度昏迷,偶尔会因身体的剧痛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每一次都让守在旁边的苏明月心如刀绞。
然而,就在防疫初见成效,苏明月刚刚能喘一口气的时候,一股更加阴险、恶毒的暗流,开始在铁壁城的阴影中悄然涌动。
不知从何时起,一个诡异的谣言,如同瘟疫本身一般,在惊恐未定的人群中迅速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那个安国公主,她根本不是什么救星!”
“对!我表舅在城主府当差,他说了,这瘟疫就是她带来的!”
“没错!她是前朝余孽!身上流着被诅咒的血!是她引来了天罚!”
“她那些古怪的规矩,把咱们关起来,不让家人团聚,就是为了用咱们的性命献祭,平息她身上罪孽的怒火!”
“她还把病得快死的人集中到一起,不就是让他们快点死,好掩盖她才是灾星的事实吗?”
“不能信她!把她赶出去!不然我们都要死!”
谣言愈演愈烈,添油加醋,将苏明月描绘成一个包藏祸心、利用瘟疫达成自己邪恶目的的妖女。恐慌和绝望,最容易催生愚昧和暴力。一些原本就对严格隔离措施不满的民众,以及那些失去了亲人、急需一个发泄口的痛苦灵魂,很快就被这股谣言煽动起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咒骂和抵制,拒绝配合巡查,撕毁张贴的防疫告示。但很快,这股暗火就变成了明焰。
第三天黄昏,一伙被煽动起来的暴民,约有数十人,手持棍棒、锄头,甚至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刀,聚集在城西隔离区外围,疯狂地冲击着由兵士组成的防线。
“交出妖女!”
“滚出铁壁城!”
“放我们出去!我们不要被献祭!”
怒吼声、哭喊声、兵士的呵斥声、棍棒交击声混杂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防线在暴民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苏明月闻讯,立刻带着赵擎和王录事赶了过去。看到眼前这失去理智的场面,她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怕阴谋,不怕疫病,却最怕这种被煽动起来的、非理性的疯狂。
“诸位乡亲!冷静!”赵擎试图高声安抚,“公主殿下是在救我们!那些都是谣言!”
“狗官!你和妖女是一伙的!”一个状若疯癫的汉子红着眼,将一块石头狠狠砸向赵擎,被他险险躲过。
“殿下,危险!先退回去!”王录事焦急地护在苏明月身前。
苏明月却推开了他,一步步走向那躁动的人群前方。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喧嚣:
“我不是灾星,我也在竭尽全力救这座城,救你们每一个人。”
“隔离,是为了阻止瘟疫扩散,救更多的人。焚烧尸体,是为了不让疫病继续传播。”
“如果我想害你们,何必留在这里,与你们一同涉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骚动的人群暂时安静了一瞬。
但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别信她!她就是想骗我们乖乖等死!砸死这个妖女!”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从人群后方猛地飞出,目标直指苏明月的面门!
苏明月瞳孔一缩,想要闪避,却因连日疲惫,动作慢了半拍!
“殿下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原本躲在母亲身后、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约莫七八岁的瘦弱男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出于对这位一直忙碌的“公主姐姐”本能的好感,猛地从母亲身后冲了出来,想要挡在苏明月身前!
“砰!”
沉重的石头,没有砸中苏明月,却狠狠地砸在了男孩瘦小的肩胛骨上!
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被淹没在嘈杂中,但男孩那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却如同最锋利的锥子,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男孩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软软地倒在地上,小小的身体因剧痛而蜷缩成一团,鲜血瞬间从他肩头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扔石头的暴民愣住了,冲击防线的暴民愣住了,连守卫的兵士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看着他因痛苦而苍白的小脸,看着那刺目的鲜血。
苏明月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和心痛席卷了她!她猛地冲过去,跪倒在地,不顾男孩身上的污秽和可能存在的病菌,颤抖着手想要检查他的伤口。
“宝儿!我的宝儿啊!”男孩的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了过来。
苏明月抬起头,目光不再平静,而是燃着冰冷的火焰,逐一扫过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暴民。她的额头,因为之前的推搡和焦急,原本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一缕鲜血顺着她的眉骨滑落,流过苍白的脸颊,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决绝。
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那混合着悲痛、愤怒与不屈的眼神,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一些暴民在她的目光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羞愧和不安。
暴动,因这意外的、血淋淋的插曲,戛然而止。
苏明月不顾自身感染风险,立刻指挥兵士将受伤的男孩和他母亲送往最近的临时医棚进行紧急处理。她亲自跟了过去,用玄婆婆教的止血手法和带来的伤药,为男孩处理伤口。万幸,石头没有击中要害,但肩胛骨碎裂,需要长时间休养。
处理好男孩的伤势,安抚住几乎崩溃的母亲,苏明月才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府衙。夜色已深,整个城市再次陷入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死寂。
她回到萧景珩的房间,如同往常一样,先检查他的情况。他依旧昏迷着,但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外界的混乱与她心绪的剧烈波动,他的眉心比平日蹙得更紧,仿佛在梦中也在为她担忧。
苏明月打来温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颊和手臂。冰凉的帕子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因伤势引起的持续性低烧),让她心中的疲惫和委屈几乎要决堤。
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脆弱:
“景珩……我好像……有点撑不住了……”
“他们不信我……他们恨我……我做的这一切……到底对不对……”
回答她的,只有萧景珩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夜风。
就在这时,玄婆婆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她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凝重。她走到苏明月身边,没有先询问外面的情况,而是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道:
“丫头,老身查到那银针的一些线索了。制作这种毒针的手法和用料,不像是狄戎的风格,倒更像是……中原一个极其隐秘的杀手组织‘暗夜’的手段。而且,散布谣言的几个源头,似乎都指向了城里……几家最近突然‘慷慨’施粥的药铺。”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另外,墨尘那边刚刚冒险传来消息,他们在城外,截获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信使,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用密文写的信,破译需要时间,但落款处有一个清晰的印记——”
玄婆婆用手指,在空气中缓缓画出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苏明月曾在观星阁秘卷的角落,以及苏明夜留下的半边腰牌上,都隐约看到过的——
**振翅欲飞的玄鸟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