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问道峰顶。
第三声晨钟的余韵,像是被厚重的云雾给吞没了,袅袅散去,终究没能彻底荡清这峰顶的寒意。白玉铺就的广场,宽阔得能跑马,此刻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内外门弟子按序列站立,鸦雀无声,只有山风拂过衣袂,发出细微的猎猎声响。
今日并非年节,也非宗门大比之期,但空气里弥漫的凝重,比那些重要日子尤甚三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队伍最前方那个格外矮小的身影。
叶秋穿着一身新裁的青云内门服饰,上好的灵蚕丝料子,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柔和的流光,袖口用银线绣着的云纹若隐若现。这身衣服本该让他显得精神,奈何他年纪实在太小,身量未足,宽袍大袖反而更衬得他身形单薄,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他微微仰着头,视线掠过前方高台上端坐如松的云珩真人,以及两侧如同石刻雕像般的各峰长老,最终落在远处那片翻涌不休的云海之上。那里的云,正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金边。
“十岁……道子候选,闻所未闻啊。”身后极远处,有弟子压得极低的声音,借着风飘过来一丝半缕,语气里的滋味复杂难辨。
“嘘!小声点!第六卷《道纹之战》你没细读?里面记载他可是能独立斩杀假丹境邪修的存在!四修合一,道纹自成循环,灵力生生不息……”
“战力归战力,道子之位,岂是光靠打杀就能坐稳的?十岁,毛都没长齐,心性能定到哪里去?如何能服众?我看宗门这次,步子迈得太大了些……”
这些议论,如同蚊蚋嗡鸣,细碎却顽强地钻进叶秋的耳朵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一片羽毛落在静湖上,涟漪未起便已消失。服众?他心中默念这两个字,前世九十载皓首穷经,与青灯古卷为伴,所求不过是勘破大道真理,何曾想过要“服众”?重活一世,这“生而知之”的便利,却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他走上了这条截然不同的路——从默默的研究者,到风口浪尖的潜在领导者。这身份转变带来的重量,比想象中更沉。
“肃静!”
传功长老并未回头,甚至不见他嘴唇如何翕动,一声低喝却如同沉浑的古钟,自每个人心底深处荡开。刹那间,广场上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落针可闻。
云珩真人缓缓起身。他身形高大,面容古朴,目光如同深潭,扫过全场时,每个人都感觉那视线在自己脸上停顿了一瞬。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叶秋身上。
“经宗门决议,即日起,内门弟子叶秋,擢升为‘道子候选’。”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连风都停了片刻。
随即,压抑不住的哗然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开来,尽管弟子们都极力克制,但那汇聚而成的声浪,依旧搅动了峰顶的云雾。
“果然是他!”
“十岁……我的天,十岁的道子候选!”
“宗门历届道子,最低也是十八岁筑基后期,根基、阅历、心性皆为上上之选。他叶秋天赋再妖,这也太……太儿戏了吧?”
叶秋仿佛没有听到身后的汹涌波涛,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不见丝毫局促:“弟子叶秋,谢宗主,谢宗门栽培。”声音清亮,还带着孩童特有的那种干净质感,但语调平稳,气息悠长,那份沉稳,让高台上的几位长老眼中都闪过一丝异色。
“叶秋,”云珩真人再次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如山岳般的威压,缓缓倾泻,“你可知,‘道子’二字,于我青云宗,意味着什么?”
叶秋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云珩真人。这个问题,他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答案不仅仅是说给宗主听,也是说给这满场质疑的人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回道主,‘道子’之名,非为权位,而为责任。”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上,承宗门千年之道统,护山门万世之安危;下,引弟子修行之方向,探大道茫茫之终极。荣光在其表,重担在其肩。”
这番话,条理清晰,气度从容,远超一个十岁孩童应有的见识。不少原本心存疑虑的弟子,脸上也露出了思索之色。
云珩真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他微微颔首。
“说得好。望你日后,谨记今日之言,不负此名,不负宗门。”
“弟子,谨记。”叶秋再次躬身。
仪式异常简短,但那份无形的重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叶秋的肩上。
当他从云珩真人手中接过那枚镌刻着古朴“道”字的青玉令牌时,入手一片冰凉。那寒意,顺着掌心直透心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钉在他的背上——灼热的羡慕,冰冷的嫉妒,锐利的审视,还有深不见底的忧虑。这令牌,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象征,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将他从此彻底推离安静角落,置身于宗门风云漩涡最中心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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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后,人群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议论声却如同蜂群,嗡嗡地追随着叶秋的身影。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洞府,而是脚步一转,绕向了传功堂后方那片幽静的竹林。
竹叶沙沙作响,仿佛是这问道峰唯一的私语。阳光透过密集的竹叶缝隙,筛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在地上跳跃不定。他寻了处表面被磨得光滑的石凳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枚青玉令牌,放在掌心细细摩挲。令牌触手生凉,上面那个“道”字,笔画苍劲,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
“十岁……”他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冰凉的玉质表面,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对前世的追忆,有对今生的审视,更有对未来的思量。前世九十载,他埋首故纸堆,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某个道纹符阵的推演卡壳。而今,年仅十岁,却要开始直面派系倾轧,人心鬼蜮。这顶“道子候选”的帽子,好看,却也太沉。
“叶师弟……哦,瞧我这记性,现在该正式称一声‘叶道子’了。”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嗓音,自身后的竹影间响起。
叶秋没有回头,将令牌收回怀中,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柳师姐,你就别打趣我了。不过是个‘候选’,名头听着唬人,称呼还是照旧吧。”
柳如霜抱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从一丛翠竹后转出。她身姿挺拔,面容清丽,眼神一如往常般冷静,此刻嘴角却微微上扬着一个极小的弧度。“宗门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可不会只当这是个普通的‘候选’。”她走到叶秋身边,与他并肩望着竹林深处那明暗交错的光影,“你今日应对得极好,那番关于‘责任’的言论,比许多活了几十年、自以为是的家伙,更显沉稳通透。”
“不过是把心里想过很多遍的话,照本宣科说出来而已。”叶秋摇摇头,岔开了话题,“师姐特意寻来,是有什么事吗?”
柳如霜脸上的那一丝笑意敛去,语气多了几分凝重:“刑律堂那边,今日安静得有些反常。赵长老虽被暂时软禁,但他那一系的弟子,尤其是他那个侄子赵干,今天看你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仪式上我留意到他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白了。”
叶秋点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刑律长老因他之事倒台,其派系势力大受打击,利益受损严重。如今他这个“罪魁祸首”不仅没事,反而被捧上了道子候选的高位,这无异于在那些人的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他们若毫无反应,那才叫奇怪。
“跳梁小丑,无能狂怒罢了,暂时不足为虑。”叶秋语气平淡,像是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倒是天机阁那边,王道长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柳如霜微微蹙眉:“星算子叛逃之后,天机阁安插在宗内的其他眼线似乎都沉寂了下去,动作更加隐蔽。但王师兄判断,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你如今成了道子候选,目标更大,犹如暗夜中的明灯,需更加小心谨慎。‘变数’之名,在他们看来,要么引导,要么清除。”
“我知道。”叶秋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竹影,望向那片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他们想拨动命运的弦,而我……也想看看,这天机阁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又是谁,在执棋。”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带着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竹林的宁静,由远及近。
“叶师兄!叶师兄!不好了!”一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满是汗水,混合着兴奋与惶恐,“赵……赵干师兄他们,带着好几个人,在传功堂前面的广场上,拦住了林风师兄和石坚师兄!说……说要公开挑战,试试咱们秋叶盟的斤两,看看有没有资格追随……追随道子!”
柳如霜眉头一蹙,搭在剑柄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白,周身气息微微一寒。
叶秋却抬起手,虚虚地拦了她一下,脸上依旧不见喜怒,只是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该来的,终究会来,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他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
“走吧,师姐,我们去看看。”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半点波澜,“既然戴上了这顶帽子,总得让人看看,这帽子底下,是不是真的空无一物。”
说罢,他迈步向前,小小的身影在婆娑的竹影中显得格外挺直。一缕阳光恰好穿过竹叶的缝隙,落在他瘦削的肩头,那枚刚刚收入怀中的青玉令牌,在衣襟的遮掩下,透出一抹微冷的、不容忽视的光晕。
道子之名,今日始立。
而真正的风波,已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