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小礼堂的空气,被中央空调过滤得如同太平间般冰冷洁净,却沉淀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无形的铅块。
台下,各部门头头脑脑正襟危坐,目光低垂,或盯着笔记本上无意义的涂鸦,或盯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无人敢与主席台上那双眼睛对视。
赵德坤端坐中央,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胸前的党徽熠熠生辉,如同权力的徽记。他脸上没有一丝病容,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不怒自威的平静。
然而,所有人的视线焦点,都死死地钉在他的右手上——那只手,此刻正极其醒目地、重新包裹着厚厚的、雪白崭新的纱布!
纱布缠绕的方式、覆盖的位置,甚至那微微透出的暗红色洇染,都与他之前因茶杯爆裂而受伤的断指处,严丝合缝!如同一次精准的时光倒流,一次赤裸裸的、无声的示威!
“同志们,”赵德坤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沉稳,却带着一种冰锥般的穿透力,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抗洪救灾,已进入最后的攻坚克难阶段。
越是关键时刻,越要绷紧安全这根弦!这根弦,既是堤坝的安全,是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最终,似乎在不经意间,在陈默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更是我们内部政治生态的安全!组织纪律的安全!”
他猛地抬起那只裹着崭新纱布的右手,用纱布覆盖下的断指处,重重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敲击在面前的实木桌面上!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如同丧钟,在寂静的礼堂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
“最近啊,”赵德坤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某些同志,工作很‘积极’,手伸得很长!东摸摸,西探探!以为在暗处,别人看不见?以为在泥里打滚,就能把水搅浑?”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刻骨的警告和掌控。
“我奉劝这些同志,悬崖勒马!及时收手!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嘴!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或者……某些别有用心的‘线索’牵着鼻子走!更不要,试图去碰那些你根本不该碰、也碰不起的东西!”
他再次用那裹着纱布的断指,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目光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这一次,毫不掩饰地、死死地钉在了陈默脸上!
“管住手!”
三个字!如同三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带着血腥的威胁和赤裸裸的警告!整个礼堂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所有人大气不敢出,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陈默坐在角落,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顺着紧绷的颧骨滑落。肺部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灼痛。
他迎上赵德坤那毒蛇般的目光,眼底深处却是一片燃烧到极致的冰冷灰烬。那只重新包扎的断指,像一面宣告胜利的血旗,在聚光灯下如此刺眼。
冗长而压抑的会议终于结束。人群如同退潮般,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忌惮,低着头,鱼贯而出,不敢有丝毫停留或交流。
偌大的礼堂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惨白的灯光照着空旷的座椅和光洁的地板。陈默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他故意放慢脚步,肺部撕裂般的痛楚让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咳血欲望,来梳理赵德坤这场“断指重演”背后传达的、令人窒息的信息。
就在他缓缓走过主席台下方,准备从侧门离开时,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猛地捕捉到主席台边缘、靠近赵德坤座位下方那片不易察觉的阴影里——一小团被揉皱的、带着刺眼暗红洇染的白色物体!是纱布!沾染着新鲜血液的纱布!
陈默的心脏骤然一缩!他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迅速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他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主席台边缘,蹲下身(这个动作几乎让他窒息),用戴着薄手套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团带血的纱布。
纱布还带着一丝人体的微温!显然是刚刚丢弃不久!洇染的血迹面积不小,形状不规则,带着一种粘稠感,边缘尚未完全凝固。
是赵德坤的!一定是他在会议开始前或者会议中,刚刚更换包扎时遗弃的!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赵德坤如此高调地“重演”断指,甚至不惜在会议现场更换纱布,这里面绝对有鬼!
这团新鲜的血纱布,就是撕开他伪装的利刃!陈默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气血,将那团染血的纱布如同稀世珍宝般,迅速塞进物证袋密封,贴身藏好。
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直起身,踉跄着走出礼堂侧门,融入外面昏暗的走廊阴影中。
省厅物证鉴定中心,最高等级的dNA实验室。无影灯下,冰冷的精密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陈默和赵刚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矗立在观察窗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里面忙碌的技术员。
那份来自赵德坤新鲜断指伤口的血液样本,正在被提取、扩增、测序……每一个步骤都牵动着他们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同时,另一份样本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流程——那是从沉没在河底、即将自毁的冷链车驾驶座上提取的、一片早已干涸发黑、却仍能检测出生物信息的陈旧血迹!
时间在仪器的嗡鸣和心跳的擂鼓声中流逝。终于,实验室厚重的气密门打开,负责此案的首席法医师老秦走了出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手里紧紧攥着两份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检测报告。
“结果……出来了……” 老秦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他将报告递给陈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在宣读地狱的判决书:“赵德坤……新鲜断指伤口纱布上的血迹样本……与……冷链车驾驶座上提取的陈旧血迹样本……”
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dNA分型……StR位点……线粒体序列……比对结果……完全一致!同源概率大于99.9999%!可以认定……来自同一个体!”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观察区!
陈默和赵刚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大脑一片空白!赵刚魁梧的身体猛地一晃,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脸上的刀疤扭曲成骇人的紫红色!怎么可能?!
冷链车驾驶座上的血!那是二十年后才出厂、才坠入河底的车!上面的血迹,怎么可能和赵德坤刚刚流出的血……是同一个人?!这违背了最基本的时空逻辑!这比鬼故事还要荒诞!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车是新的!那血……那血……” 赵刚的声音嘶哑咆哮,带着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狂躁和恐惧。
老秦的脸色更加灰败,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报告下方一行加粗的、触目惊心的备注文字,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面对未知的茫然:“但……但是……技术复核确认无误……而且……而且我们在冷链车血迹样本的dNA里……检测到一种……极其异常的端粒酶活性标记!还有……还有一组……人为嵌入的、非自然的……基因序列标签!像是……像是某种……生物工程改造留下的……‘签名’!”
如同最后一道闪电劈开混沌!陈默蜡黄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他猛地抢过那两份报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行关于“异常端粒酶活性”和“人为基因序列标签”的备注!
肺部撕裂般的剧痛被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寒意彻底冻结!二十年前的赵德坤……他的血……出现在了二十年后才存在的车上!还带着……生物工程的改造痕迹?!
“噗——!”
再也无法压抑!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化学灼伤气息和灵魂被撕裂般剧痛的鲜血,如同决堤的熔岩,狠狠从陈默口中狂喷而出!暗红色的血雾瞬间溅满了那两份冰冷的检测报告!
猩红的血点覆盖了“完全一致”的结论,也覆盖了“基因序列标签”那行令人毛骨悚然的文字!他眼前天旋地转,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向后重重倒去!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瞳孔死死锁定在报告末尾,老秦用颤抖红笔圈出的、那组代表“人为嵌入基因序列”的代码上——那代码的开头几个字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ENh-tEL-98.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