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那截衔尾蛇十字的木头,冰冷刺骨,像攥着一条阴冷的毒蛇。它沉甸甸的,硌得掌心生疼,连同老祖宗那声雷霆般的怒喝,一起砸进我七零八落的心腔里。掘地三尺…蛇要出洞…史家…陈仓旧地…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腥风血雨,狠狠刮过暖阁死寂的空气。瑛哥哥灰败的脸就在咫尺之间,无声无息,呼吸浅得几乎断绝。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恨意在我身体里撕扯冲撞,几乎要将我撑裂。鸽子巷那场烧毁刘姥姥最后栖身之所、夺走她和板儿救命钱的大火,这邪异的钥匙,史家废仓…这一切像一张漆黑的、沾满毒液的蛛网,正悄无声息地将我,将瑛哥哥,将整个贾府死死缠绕。
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倒下。
“老祖宗…” 我松开紧咬的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心惊的平静,“我去见板儿。”
贾政叔父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瞳里布满血丝:“栖梧!你…”
“四叔,” 我打断他,目光不敢再落向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只死死盯着攥在掌心的邪木,“板儿是我让紫鹃叫他来的。钥匙…鸽子巷的火…都在我身上。总得问个明白。” 我顿了顿,声音哽住,“瑛哥哥…劳烦您和宝姐姐照看…” 最后几个字,耗尽了我所有力气。
宝钗姐姐依旧坐在光影交界处的绣墩上,沉默得像一尊冰玉雕成的神像。水青色的衫子衬得她颈间那点幽蓝纹路愈发刺眼。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目光只焦着在锦被下那微弱的起伏上,深潭般的眼眸里,那层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碎裂,溢出一种近乎悲怆的沉寂。她放在膝上的手,依旧掩在宽袖里,连指尖都未曾颤动分毫。
心猛地一抽。是了,那把冰髓锁链,锁住的不止是她的生机,还有更多我无法触碰也无法分担的东西。她守着这方寸之地,守着契约的另一端,如同守着万仞冰川上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也不再看榻上那随时会熄灭的呼吸。转身跟着琥珀姐姐走出暖阁,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梨香院外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刺骨的冷意反倒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紫鹃红着眼眶,沉默地将一件厚厚的莲青斗篷裹在我身上。府邸深深,回廊九曲,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夜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荣国府后巷,平日堆放杂物、少有人至的地方,一盏昏黄的风灯在寒风中摇曳,照着跪在冰冷石板地上的单薄身影。
是板儿。
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破旧的棉袄根本挡不住凛冽的寒气。头发凌乱纠结,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冻得乌紫皲裂。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因为几块碎银子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愧疚和一种濒临绝境的麻木。
“林…林姑娘…” 他声音嘶哑破碎,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板儿…板儿该死…姑娘好心给的钱…丢了…丢了…” 他语无伦次,瘦弱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起来说话。” 我喉咙发紧,伸出手想扶他。指尖触到他冰冷僵硬的胳膊,他触电般猛地一缩,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不敢脏了姑娘的手…” 他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火…火太大了…风卷着,眨眼就没了…姥姥…姥姥咳得厉害,想冲进去抢钱匣子…是我…是我硬把姥姥拽出来的…钱没了…家…家也没了…” 泪水混着脸上沾的污灰,在他冻得发紫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
鸽子巷的贫民窟,那低矮、拥挤、终年弥漫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蜗居,是他们祖孙唯一的栖息之所。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那木头…哪来的?” 我摊开掌心,那截刻着衔尾蛇十字的黑木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幽光。
板儿看到那木头,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眼中惧色更深。“就…就在窝棚烧塌的西墙角下…扒拉出来的…” 他伸出脏污皲裂的手,小心翼翼指了指木头末端一个不起眼的凹槽,“捡…捡的时候,手指头正碰到这里…像…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钻心…” 他摊开乌青发黑的掌心,一道细小的、焦黑色的伤痕赫然在目!
那凹槽…正是钥匙齿的卡榫!
“还有别的吗?” 我的心跳得飞快,“你在那里扒拉时,有没有看到别的奇怪东西?或者…听到什么动静?”
“动静?” 板儿茫然地想了想,忽然像是记起什么,“火…火烧得最旺那会儿…好像…好像听到有马蹄声…就在废仓那边的小路上…跑得飞快…后来…后来就没了…”
马蹄声?史家废仓附近的小路?深更半夜?
线索如同冰冷的丝线,在我脑中飞速缠绕。那场大火,绝非意外!是有人纵火!目标,很可能就是藏匿在刘姥姥窝棚下的这把邪异钥匙!板儿和姥姥,不过是这场阴毒算计里,两条不值一提、随时可以被抹去的蝼蚁!
一股寒意夹杂着焚天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攥紧了手中的邪木,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冰冷的木头里!
“板儿,”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和姥姥…现在住在哪儿?”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蝇:“桥…桥洞底下…裹着…裹着烧剩下的破棉絮…”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带着绝望的乞求,“林姑娘…姥姥咳得厉害…就…就快撑不住了…能不能…能不能再借我们几个铜板…抓副最贱的药…给姥姥吊吊命…求您了…板儿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又要磕头。
“紫鹃!”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回去,把我那个天漆螺钿匣子里所有的银子、铜钱,还有那几张新换的小额银票,都拿来!快!”
“姑娘!” 紫鹃惊愕地看着我。
“快去!” 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再拿两件厚实点的旧棉袄!快去!”
紫鹃不敢再言,转身飞奔而去。
看着板儿冻得蜷缩成一团的样子,看着他那双因绝望而麻木的眼睛,再看看掌中这把关系着无数人性命的冰冷钥匙…史家,甄家…这些高高在上的门阀贵族!他们觥筹交错、锦衣玉食的背后,是多少鸽子巷里无声的哀鸣和冻硬的尸骨?他们为一己私利掀起的腥风血雨,又要埋葬多少像瑛哥哥这样无辜的人?
暖阁里宝钗姐姐那冰封的侧脸,榻上瑛哥哥灰败的容颜,鸽子巷焦黑的废墟,板儿掌心那道乌黑的伤痕…所有的画面在脑中翻滚冲撞。
“板儿,” 我蹲下身,用力扶住他冰冷僵硬的肩膀,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钱,不是借的,是我给刘姥姥治病的!带着姥姥,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先落脚!等我…等我料理完手头的事…”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说下去。
等我料理完手头的事?我能料理什么?我拿什么去对抗那些手握权柄、心肠狠毒的庞然大物?我连瑛哥哥的命都快要留不住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将我吞没。我站起身,摇摇欲坠。就在这时,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冷香自身后飘来,带着冰雪初融的凛冽。
我猛地回头。
只见梨香院通往这边的月洞门下,悄然立着一个水青色的身影。
薛宝钗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动她素雅的裙裾,如同月下幽兰。她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并未看我,也未看地上惶恐的板儿,而是越过我们,遥遥投向史家废仓所在的那个方向。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绝的侧脸线条,颈间那点冰蓝纹路在黑暗中幽幽闪烁,如同寒潭深处一颗凝固的泪珠。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可那深潭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远处废仓模糊的巨大黑影,仿佛蕴藏着足以焚毁万物的冰焰,又似沉淀着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哀伤。
她在看什么?是在看那深藏地底的、可能关乎瑛哥哥生死的秘密?还是在看这金陵城繁华锦绣之下,盘根错节、肮脏冰冷的权欲沟壑?
她站在那里,像一座孤独的雪山,守着最后的秘密与承诺。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