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案上,咳得眼前阵阵发黑,那口呕出的鲜血在青砖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胃里的冰锥与喉头的灼痛几乎要将我撕裂。淮西、漕银、胡惟庸……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已然混乱的思绪里。
陈默焦急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幕传来,我勉强抬手,示意他噤声。值房内只剩下我粗重艰难的喘息,和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
“吱呀——”
值房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了。没有脚步声,没有通报,甚至没有活人应有的气息。
一股阴冷、粘稠,仿佛从古墓最深处弥漫出来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压过了我身上的病痛,也压过了雨夜的潮湿。
陈默猛地转身,手按上了腰刀,厉喝:“何人?!”
我强撑着抬起沉重的眼皮,向门口望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内侍省最高品阶绛紫色宫袍的宦官。面白无须,皮肤光滑得不像活人,如同上好的白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视前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嘴唇紧闭,但嘴角的线条平滑得异常,仿佛……仿佛从未有过开口的功能。
而他站立的方式……我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官袍下摆,离地竟有半寸之遥!双脚……并未实实在在地踩在地面上!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悬浮在那里!
无舌,脚不沾地!
这是……宫中只存在于传闻里的“无言卫”!直属于皇帝,行踪诡秘,非天大变故不出!
那无言宦官对陈默的戒备视若无睹,空洞的目光缓缓移向我,然后,他抬起双手——那双手也苍白得毫无血色——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不是普通的圣旨!绢帛之上,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光华,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息弥漫开来。
宦官双臂平举,将绢帛缓缓递向我所在的方向。他依旧没有开口,但一个冰冷、直接、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却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响起,如同金铁交鸣:
“陛下密旨。北镇抚司指挥使沈星澜,接旨。”
陈默显然也听到了这直接作用于意念的声音,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按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我强忍着脏腑间翻江倒海的痛楚,用尽全身力气,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踉跄一步,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冷硬的地面,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却让我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臣……沈星澜……接旨。”声音嘶哑破碎。
那无言宦官手中的明黄绢帛无风自动,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并非墨书,而是如同用光芒凝聚而成,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沉重的力量:
“诏曰:今邪祟暗生,宫闱不靖,妖孽窃发于御前,奸佞潜藏于肘腋。朕心震怒,乾坤亦为之晦暗。北镇抚司指挥使沈星澜,虽年少而持重,处危局而存公心,勘验祥瑞之诡,洞察秋毫之末。着,即擢升为钦差大臣,赐便宜行事之权,节制相关各部,彻查白鹿冲撞、御马监暴毙、诏狱死囚失踪一案。凡涉事者,无论勋贵朝臣,皇亲国戚,一经查实,准先斩后奏!此案关乎国本,望卿勿负朕望,涤荡妖氛,肃清朝纲!钦此——”
绢帛的末尾,盖着一方硕大的印玺。并非寻常的皇帝之宝,而是……九条螭龙盘绕成钮,龙睛点朱,散发出煌煌帝威,仿佛能镇压一切邪祟!
九重螭钮金印!
这是太祖皇帝开国时所用的征伐印信,非倾国之战、动摇国本之危不得轻用!如今,竟盖在了给我的擢升密旨之上!
那无言宦官在我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口谕:沈卿,放手去做。天,塌不下来。若真塌了……朕,与你一同扛着。”
话音落下,那卷明黄绢帛化作一道流光,倏然飞入我怀中,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温润却又霸道的力量,竟暂时压下了我体内的剧痛和寒意。
那无言宦官完成使命,不再有丝毫停留,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官袍拂过门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雨夜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值房内,只剩下跪在地上的我,和一旁目瞪口呆、面色苍白的陈默。
我低头看着怀中那卷沉甸甸的密旨,九重螭钮金印的光芒在昏暗的灯光下隐隐流转。指尖触摸到绢帛的质感,冰凉,却仿佛有滚烫的血液在其中奔涌。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节制各部,彻查到底!
陛下将这把足以掀翻朝堂的利剑,交给了我这个病骨支离、看似随时都会倒下的锦衣卫镇抚使。
不是信任。
是别无选择!是帝王在惊涛骇浪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缓缓站起身,密旨的重量让我的手臂微微颤抖,但脊梁,却一点点挺直了。胃部的刺痛和喉咙的腥甜依旧存在,但此刻,却被一股更庞大、更沉重、更不容退缩的责任感覆盖。
我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天,快要亮了。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陈默。”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铁石般的冷硬。
“属下在!”陈默猛地回过神,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穆。
“传令下去,”我握紧手中的密旨,目光穿透雨幕,望向丞相府的方向,“点齐人手,候命。”
“是!”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深深看我一眼,那目光里混杂着担忧、决绝,还有一丝被这惊天密旨激起的昂扬。他转身疾步而出,甲胄摩擦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格外清晰。
值房内重归死寂。怀中的密旨沉甸甸,那九重螭钮仿佛烙铁般烫着掌心,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流自绢帛传入四肢百骸,竟暂时逼退了些许蚀骨的寒意和剧痛。这是帝王气运的加持?还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我不愿深想。
推开窗,雨丝斜侵,带着深秋彻骨的凉意。远处丞相府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盘踞的巨兽,沉默而危险。胡惟庸……此刻是否也正站在某扇窗后,冷眼注视着北镇抚司的动静?那无言宦官的出现,能否瞒过他的耳目?
“大人。”王百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镇定,“人手已按您的吩咐秘密调集,皆是可靠的老弟兄,在演武场候命。另外,李莽卷宗中提及的那笔失踪漕银,属下已派最精干的心腹,分三路秘密前往淮西……”
“不够。”我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冰碴般的锐利,“胡惟庸经营多年,淮西如同铁桶。明查,查不到任何东西。”
我转身,走到案前,摊开一张简陋的京城舆图,手指点向城南一片鱼龙混杂的区域:“这里,三教九流,消息最是灵通。李莽是悍匪,劫掠漕银前后,必有蛛丝马迹落在这些地方。去找‘泥鳅’孙瞎子,他专做销赃牵线的营生,鼻子比狗还灵。”
王百户眼神一凛:“孙瞎子?此人滑不留手,且……据说与某些官面上的人,也有牵扯。”
“正因如此。”我冷声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告诉他,北镇抚司不是要他卖主求荣,是要买一条能活命的路。若他识相,既往不咎。若他不识相……”我顿了顿,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划,“诏狱甲字号房,永远有他的位置。”
“明白!”王百户领会了其中的狠厉,重重点头。
“还有,”我叫住他,“设法接触御马监暴毙太监的亲属,尤其是那个最后死去的小火者。人死了,总会留下点东西。查他们近期的异常,查有没有不该出现的钱财,查有没有人暗中接触过他们。”
“是!”
王百户领命而去。值房里再次剩下我一人。
我坐回椅中,密旨紧贴胸口,那点温热似乎在缓慢滋养着枯竭的元气,但胃部的绞痛和肺腑间的灼痛依旧如影随形。我强迫自己冷静,将线索再次梳理。
胡惟庸若真有大阴谋,绝不会仅靠李莽一条线。那白鹿控神蛊,来源诡异,绝非寻常江湖术士所能为。朝中……或是宫中,必有内应!
是谁?
一个个面孔在脑中闪过,又迅速被排除。牵扯太大,不敢轻下判断。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雨停了,但乌云未散,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
脚步声响起,陈默去而复返,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和湿意。
“大人,人手已齐,随时可动。”他低声道,随即又补充,“另外,刚收到消息,今日早朝,胡相称病未至。”
称病?
我心下一沉。是巧合,还是他已经嗅到了危险?那只“秃鹫”李莽的离奇消失,狱卒的疯语,无疑已经打草惊蛇。胡惟庸此刻称病,是避风头,还是……在暗中布置更凶狠的反扑?
“知道了。”我面上不动声色,“让我们的人眼睛放亮些,盯紧丞相府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是生面孔。但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陈默退下后,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不安。拿起案头冷掉的茶水灌了一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声在空荡的值房里回荡,显得格外虚弱。
我看着铜盆中清水倒映出的自己——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唇无血色。这副模样,如何去撼动那棵参天大树?如何去应对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但目光落在怀中那卷明黄绢帛上,九条螭龙仿佛在无声咆哮。
陛下的信任,或者说,陛下的孤注一掷,还有那口呕出的鲜血,都让我没有退路。
我闭上眼,调整着呼吸,将所有的病痛、恐惧、疑虑,都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然。
候命,即是箭在弦上。
只待那根能点燃一切的引线出现。
而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来了。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