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中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陆昭然指尖那明灭不定的灰金能量最终缓缓消散,他没有再看那啜泣的少年,也没有理会惊疑不定的内卫,只是漠然转身,墨发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更深沉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水面上那具迅速腐坏的干尸、一具冰冷的女性尸体、一个抱着残臂哀嚎的伤员,以及两个吓破了胆、和一个握着染血残骸无声流泪的少年。
两名内卫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一丝后怕。他们沉默地执行着后续清理,将伤员和尸体带走,动作比以往更加迅速谨慎,仿佛生怕惊扰了黑暗中那双可能仍在窥视的冰冷眼眸。
消息很快被层层上报,最终呈递至御前。
沈星澜听着内卫详细的禀报,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
“哦?因为一个孩童的哭求,便停手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失望还是感兴趣。
“是……属下看来,他当时气息紊乱,似乎……内心有所挣扎。”内卫头领小心翼翼地补充。
“挣扎……”沈星澜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看来,那晶体也并非完美无瑕,终究还是留下了些许‘人’的痕迹。有趣。”
他挥了挥手,让内卫退下,独自沉吟片刻。
“传朱翊钧。”
片刻后,一个穿着禁军副统领服饰、面容精悍却带着几分疲惫与忧虑的青年将领快步走入殿内,单膝跪地:“臣朱翊钧,参见陛下。”
朱翊钧,曾是萧彻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与萧彻亦师亦友。萧彻动用“天罡霹雳炮”导致城墙坍塌、百姓死伤惨重后,虽未受明面责罚,但已被变相软禁,兵权也大半落到了朱翊钧等人肩上。朱翊钧内心对萧彻的疯狂举动充满不解与愤懑,却又不得不收拾这烂摊子,心力交瘁。
“平身。”沈星澜看着他,“‘蜕骨者’残党清剿不力,如今又出了净世教死士混入水牢之事。陆昭然……状态亦不稳定。朕需要新的力量,可靠的、能处理这些‘非常之事’的力量。”
朱翊钧心中一凛,低头道:“臣等无能,请陛下恕罪。只是……皇城司精锐折损不少,且……‘天罡霹雳炮’之后,军心亦有些……”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朝廷直属的力量目前要么受损,要么士气低落,要么就像萧彻那样不可控。
沈星澜自然明白,他淡淡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朝廷的力量自然要用,但江湖之远,亦有能人异士。朕记得,萧彻年轻时,曾有一位至交好友,人称‘孤鸿子’?”
朱翊钧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诧:“陛下是说……那位二十年前便已归隐,据说剑术通神、性情却孤傲无比的‘天外孤鸿’?”
“正是。”沈星澜颔首,“听闻他归隐前,曾欠萧彻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今萧彻闭门思过,朕不便出面。你持朕的手谕和……萧彻的随身信物,亲自去请。告诉他,京城妖孽横行,苍生倒悬,需他这等侠义之士出手力挽狂澜。条件,只要不过分,朕皆可应允。”
朱翊钧心中波涛汹涌。陛下这是要启用江湖力量?而且直接点名要请动那位传说中的人物!这固然可能是一大助力,但江湖人不受管束,那位“孤鸿子”更是出了名的性情难测……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已被半软禁的萧彻大人……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恭敬领命:“臣,遵旨!”
……
数日后,京城以西,云雾缭绕的栖霞山深处。
朱翊钧带着两名心腹,弃马步行,循着极其隐秘的路径,艰难跋涉了整整一日,才在一处飞瀑后的绝壁上,找到了一座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简陋却干净的石屋。
屋前,一方青石,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背影寥落的身影正坐在那里,独自对着一盘残棋。那人长发随意用一根木簪束起,侧脸线条清晰却带着历经风霜的淡漠,指尖夹着一枚白色棋子,久久未曾落下。他周身没有任何迫人的气势,却仿佛已与这山、这云、这瀑布融为了一体,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寂寥。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狼狈的衣冠,上前几步,恭敬行礼:“晚辈朱翊钧,奉陛下之命,冒昧前来拜见孤鸿子前辈!”
那身影并未回头,仿佛未曾听见,指尖的白子依旧悬停在棋盘之上。
朱翊钧等待片刻,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奉上:“此乃萧彻萧大人随身玉佩,他说……见此玉,如见其人。京城剧变,萧大人身陷囹圄,妖邪肆虐,百姓涂炭!陛下恳请前辈念在昔日情谊,出山相助!”
听到“萧彻”二字,那孤鸿子执棋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他缓缓转过头。
那是一张并不显老、却写满了风霜与淡漠的脸,一双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的目光掠过朱翊钧,落在那枚玉佩上,凝视了片刻。
终于,他开口,声音清冷如同山间流泉,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萧彻……他如今怎样了?”
“萧大人他……”朱翊钧喉头有些发干,“他……行事激进,酿成大祸,如今……正在府中思过。”
孤鸿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复杂情绪,似是惋惜,又似是早已料到的淡然。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淡淡道:“朝廷之事,江湖之人,不便插手。朱将军请回吧。”
朱翊钧心中大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前辈!非止朝廷之事!如今京城有妖人作祟,能操控诡异天气,腐蚀万物;更有实验失败的‘蜕骨者’狂暴嗜杀;还有净世教妖人潜伏作乱!百姓死伤枕籍,惨不忍睹!陛下亦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此番绝非寻常争斗,实乃苍生大劫!陛下承诺,只需前辈出手对付那些非人之物,绝不用朝廷律法约束前辈!事成之后,前辈有何要求,只要不违道义,陛下无不应允!”
他将水牢中陆昭然轻易湮灭妖狼和死士的恐怖景象稍作描述,语气恳切焦急。
孤鸿子听着,面无表情,只是那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
他沉默地看着棋盘上纠缠的黑白子,良久,轻轻将那颗一直未落下的白子,点在了棋盘一个无关胜负的角落。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随着他站起,一股无形的、并不张扬却无比沉凝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仿佛一柄敛于匣中的绝世宝剑,终于透出了一丝应有的锋芒。
“苍生劫……”他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云雾,望向了京城方向,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带路吧。”
栖霞山的云雾似乎也沾染了孤鸿子的那份寂寥,在他起身的刹那,微微向两侧流转,让出一条无形的路。他没有多看朱翊钧一眼,只是负手而行,步伐看似缓慢,却转眼已至数丈开外,青衫飘摇,仿佛随时会化入这山水之间。
朱翊钧心中一震,连忙带着两名心腹快步跟上,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请动了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忧的是此人气息深不可测,性情孤傲,未来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一路无话。
重返京城,尚未入城,那股压抑、混乱、夹杂着淡淡腐臭和未散血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昔日繁华的帝都,如今虽经初步清理,依旧满目疮痍。坍塌的北城墙如同巨大的伤疤,民夫和兵士如同蝼蚁般在其间忙碌,哀哭之声时有所闻。天空虽不再是蛊母操控时的漆黑,却也时常阴云密布,仿佛积蓄着下一场暴雨。
孤鸿子行走在残破的街道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狼藉的店铺、临时搭建的窝棚、以及行人脸上残留的惊惧与麻木。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没有前往皇宫,也没有去军营,而是让朱翊钧直接带他去了伤亡最惨重的北城废墟,以及曾经关押“蜕骨者”、如今已彻底封锁的潜龙渊入口。
他在废墟前静立片刻,指尖轻轻拂过一块断裂、沾着暗褐色血渍的砖石,闭目似在感受着什么。
他在潜龙渊那冰冷沉重的石门外驻足,侧耳倾听,仿佛能穿透巨石,听到里面冤魂的呜咽和死寂的流水声。
朱翊钧不敢打扰,只能耐心等待。
良久,孤鸿子缓缓睁开眼,轻轻吐出两个字:“好重的怨气,好毒的手段。”
……
皇宫,偏殿。
沈星澜并未在正式朝堂接见孤鸿子,而是选了一处较为私密的场所。他依旧穿着常服,面色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忧国忧民,看向孤鸿子的目光温和而带着赏识。
“孤鸿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京城遭此大难,朕心甚痛。无奈妖邪诡谲,非寻常武力能制,不得不劳烦先生出山。”沈星澜语气恳切。
孤鸿子微微颔首,算是行礼,态度不卑不亢,声音依旧清冷:“山野之人,当不起陛下谬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陛下只需告知,欲让在下做何事即可。”
沈星澜对他的疏离并不意外,微微一笑:“先生快人快语。朕确有两件事,非先生这等高人不能为。”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其一,那操控妖雨、腐蚀京城的蛊母虽已消散,但其残留的怨力与一种诡异的‘雨煞’仍纠缠于天地之间,寻常修士触之即溃,恐遗祸无穷。需先生以无上剑意,涤荡乾坤,驱散这 lingering 不祥。”
“其二,”沈星澜转过身,目光变得凝重,“朕麾下有一……特殊之人,名为陆昭然。他曾为剿灭妖邪立下功劳,却因力量特殊,心智受蚀,时而狂躁不安,敌我不分,甚至误伤同伴。朕不忍弃之,却又恐其彻底失控,酿成更大祸患。需请先生出手,将其‘请回’,朕会寻天下名医,设法救治。”
他没有提龙脉髓液,没有提长生药,更没有提水牢中的自相残杀,只将陆昭然描述成一个需要控制和“救治”的危险武器。
孤鸿子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故事。直到沈星澜说完,他才缓缓开口:“驱散雨煞,可试。擒回那人,亦无不可。但陛下需答应在下两个条件。”
“先生请讲。”
“第一,我行事期间,朝廷人马不得干涉,更不得以百姓为饵,以同僚为盾。”
“第二,若擒回那人,陛下需允我见他一面,再定后续。”
沈星澜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先生乃世外高人,行事自有分寸,朕岂会掣肘?至于见他,自然可以。那便有劳先生了。”
……
是夜,月黑风高。
京城上空,那积聚不散的阴云之中,隐隐有暗红色的诡异流光穿梭,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怨毒与潮湿气息。正是蛊母残留的“雨煞”。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孤鸿掠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座最高的钟楼之巅,正是孤鸿子。
他望着那片翻涌的不祥之云,缓缓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剑身古朴,并无耀眼华光,却在出鞘的刹那,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瞬间压下了京城中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未眠之人的耳中,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清泉,涤荡人心。
孤鸿子凝立片刻,周身无风自动,一股凛然磅礴的剑意冲霄而起!他并未施展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对着那片阴霾,简简单单地,一剑挥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道纯净、凝练、仿佛能分割清浊的青色剑光,如同破晓的第一缕晨曦,豁然斩入浓密的乌云之中!
剑光过处,那翻涌的怨气、暗红的流光,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纷纷溃散消融!阴云被从中斩开,露出其后许久未见的、清澈的星空月光!
一剑之后,孤鸿子并未停手,剑势展开,身随剑走,如同在夜空中跳起一支孤高绝世的舞蹈。道道青色剑光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浩然正气的剑网,将残余的雨煞彻底笼罩、净化、驱散!
京城中,无数百姓被惊醒,推开窗户,看到这如同神迹的一幕,纷纷跪地祈祷,泪流满面。
皇宫深处,沈星澜站在露台上,遥望夜空中那孤傲纵横的青色剑光,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赞叹,有忌惮,也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而在地底深处,某条被重重封锁的甬道内。
陆昭然猛地抬起头,墨发下的冰冷眼眸穿透层层阻碍,望向虚空。他感受到了那股磅礴浩然、与他体内死寂毁灭之力截然相反的剑意。
那剑意,让他体内沉寂的灰金色能量微微躁动,一种源自本能的、被克制、被挑衅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缓缓站起身,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毫无温度的弧度。
“新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