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然带着沈星澜,并未前往后宫或任何一位权贵的府邸,而是径直登上了宫城中最高的建筑——钦天监的观星台。
寒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站在此处,俯瞰下去,整个京城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正在被墨色浸染的画卷。
九门紧闭,如同一道道沉重的铁箍,将这座巨城死死锁住。街道上,原本的繁华喧嚣被一种死寂的恐慌所取代。零星可见拖家带口、试图冲击城门又被军队强行驱散的百姓,更多的则是蜷缩在家中,透过门窗缝隙,惊恐地望着外面诡异的世界。
黑色的雪霜大多已融化,渗入地下,或是在低洼处汇聚成一片片不祥的黑色水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朽和绝望的气息。
而更远处,几处寺庙道观方向,竟隐隐有异常的香火烟气汇聚,形成淡薄的、扭曲的烟柱,直插晦暗的天空——那是北镇抚司密报中,“捐资”开光最盛的几处法坛!
“你看,”陆昭然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黑雪蚀骨,人心惶惶。他们却在忙着‘祈福’,忙着吸纳这满城的恐惧。”
沈星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那一道道烟柱,仿佛一根根汲取生机的毒管,正在贪婪地吮吸着这座城市的生命力和绝望。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下方街道上,异变再生!
一阵更加汹涌的喧哗声从几个方向同时爆发!数以千计的百姓,面黄肌瘦,眼神绝望而疯狂,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巷陌中涌出,不再是冲击城门,而是直扑向城中几处官仓和富户粮栈!
“粮食!打开粮仓!”
“狗官!要饿死我们吗?!”
“反正都是死!抢啊!”
恐慌在饥饿的催化下,终于演变成了最直接的暴力!
守仓的兵士试图阻拦,瞬间就被疯狂的人潮吞没!棍棒、石头甚至牙齿都成了武器,哭喊声、咒骂声、撞击声震耳欲聋!
“陛下!”沈星澜失声惊呼,“民变!”
陆昭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场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照着混乱的火光和翻滚的人潮,却没有丝毫波动。
“封闭九门,隔绝的不仅是邪祟,还有粮道。”他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京城存粮,支撑不了几日。这场乱局,幕后之人早已算准。”
几乎是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彻观星台的阶梯。
“报——!”一名禁军将领盔甲染血,踉跄着扑跪在地,声音嘶哑绝望,“东城、西城官仓遭暴民冲击!守军……守军快挡不住了!请陛下速派援军镇压!”
陆昭然沉默着,目光依旧俯瞰着全城。
那将领以为皇帝震怒或迟疑,磕头泣血道:“陛下!乱民数量太多,已杀红了眼!若再不镇压,粮仓被毁,京城……京城就真的完了!”
良久,陆昭然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下方的喧嚣和风声:
“传朕旨意,打开所有官仓,设棚放粮。”
“什么?!”将领猛地抬头,脸上血泪交错,满是难以置信,“陛下!不可啊!此时放粮,无异于向暴乱妥协,恐怕……”
“照朕说的做。”陆昭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立刻。若有暴民继续冲击放粮点,或抢夺他人粮食,立斩不赦。但排队领粮者,不得伤害一人。”
将领张了张嘴,看着皇帝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最终将所有的质疑和恐惧咽了回去,重重叩首:“……末将遵旨!”
他连滚爬地冲下观星台。
旨意很快被传达下去。
当官仓的大门终于被缓缓推开,当白花花的米粮被抬出来时,疯狂冲击的暴民们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加巨大的、却不再是纯粹暴戾的喧哗。在军队明晃晃的刀枪维持下,混乱的场面开始被强行纳入一种诡异的秩序。长长的、绝望的队伍在每一个放粮点前延伸开来。
沈星澜看着这急转直下的局面,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陆昭然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暂时平息民乱,避免京城从内部彻底崩溃,但这终究是饮鸩止渴,粮食总有放完的一天……
“你觉得朕心软了?还是昏聩了?”陆昭然忽然开口,依旧看着下方。
沈星澜沉默片刻,摇头:“陛下此举,是为稳住大局,争取时间。只是……粮食……”
“粮食会有的。”陆昭然的声音冷硬如铁,“但有些东西,必须挖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当放粮秩序初步稳定,玄武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观星台下,手中捧着一封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沾满了泥污和米渍的信函。
他的脸色凝重到了极致。
“陛下,”他单膝跪地,双手将信函高举过头顶,“按照您的密令,在所有放粮的米袋底部仔细搜查……果然在第三仓第七批运出的粮车底部,发现了此物!押运粮车的几个差役试图销毁,已被暗卫就地格杀!”
陆昭然接过那封信。
信纸粗糙,似乎是从账簿上撕下来的,折叠处沾着已经变暗发黑的血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和霉味。信封没有任何署名。
他拆开信。
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仿佛是用指甲或者树枝蘸着血书写而成,透着一股极致的惊恐和仓促:
‘龙饥噬主,祭品不足,立冬恐生变。需引万民怨煞为柴,燃血莲倒逆之法,或可暂缓反噬,重定鼎炉。九门煞眼为基,宫中……’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片模糊的血污彻底掩盖,再也无法辨认。
血莲倒逆之法?九门煞眼?鼎炉?
每一个词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气息!
这分明是一封来自幕后操纵者内部、因为某种意外(很可能是放粮打乱了他们的布置)而未能及时销毁的密信!
写信人似乎在警告同伙,他们喂养的“龙”(那邪物)因为“祭品”(很可能是苍云关的牺牲还不够)而饥饿,可能会在立冬反噬其主(操纵者自己),所以需要紧急采用另一种更恶毒的方法——引导万民的怨气煞气作为燃料,施展所谓的“血莲倒逆之法”,来暂时缓解反噬,并重新选定“鼎炉”!
而施法的基点,就在九门煞眼!最终的目标,恐怕直指——宫中!
陆昭然握着这封血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那重重殿宇楼阁,望向他的那些“亲人”、那些“臣子”。
眼底,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湮灭。
只剩下纯粹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杀意。
“原来……是想换一个‘鼎炉’。”
他轻声说道,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就看看,是谁……先把谁扔进炉子里去烧。”
观星台上的风,似乎都因陆昭然那句话而凝滞,带着砭骨的寒意。
那封沾满污秽和血渍的密信在他指间捏得死紧,几乎要嵌入皮肉。“引万民怨煞为柴”,“燃血莲倒逆之法”,“重定鼎炉”……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异和血腥味。
对方的计划恶毒而周密。封闭九门制造恐慌和饥饿,再以放粮为契机,暗中引导甚至催化民怨,将其转化为某种邪法所需的“柴薪”,最终目标,是在立冬那日,将他这个可能即将被“龙”反噬的旧鼎炉替换掉!
好一招釜底抽薪,借力打力!
“玄武。”陆昭然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跪在地上的暗卫统领头皮发麻。
“臣在!”
“将那几个格杀的差役,拖到闹市,曝尸三日。告知全城,此乃意图在粮草中下毒、祸乱京城的奸细。”陆昭然语速平稳,却字字带着血腥气,“另,调一队绝对可靠的人手,换上便装,混入领粮的队伍。给朕盯死每一个放粮点,尤其是负责维持秩序、分发粮食的官吏差役!有任何异常举动——比如暗中煽动、克扣粮食、或者散发任何符箓纸张——不必请示,立刻拿下,死活不论!”
“是!”玄武心头凛然,知道这是要反向布局,揪出藏在官仓系统中的内鬼。
“还有,”陆昭然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依旧排着长队、惶惶不安的百姓,“从朕的内帑拨银,立刻去办。告诉那些领粮的人,这是皇恩,也是警告——安分守己,尚有生路;趁乱作祟,立斩不饶!”
“臣遵旨!”玄武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陆昭然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血书,特别是那被污血掩盖的后半句。
“宫中……”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那片模糊的血污,眼底金光微闪,试图感知残留的气息,却只触及一片混沌的恶意。
沈星澜走上前,目光同样凝重地落在信上:“‘宫中’……是指施法的最终地点在宫内?还是指……新的‘鼎炉’,就在宫中?”
这意味着,那个即将取代陆昭然、成为邪物新宿主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此刻就在这宫墙之内的某个人!
可能是他的某位妃嫔,可能是某位皇子,也可能是……某位看似忠诚的权宦或重臣!
“鼎炉……”陆昭然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冰冷的自嘲和暴戾,“看来朕这个‘鼎炉’,让他们很不满意。”
他猛地攥紧血书,看向沈星澜:“这‘血莲倒逆之法’,你可有听闻?”
沈星澜蹙眉深思,努力回忆前世那些模糊的、混杂着血与火的记忆碎片。
“臣女……似乎有点印象。”她不太确定地开口,“前世……京城覆灭前后,叛军之中曾短暂流传过一种邪术,号称能以万人血气魂魄为引,逆天改命,重塑根基……施展时,需以特定阵法引动地煞,形成……血色莲华状的异象,故而得名。但因其太过伤天害理,且成功者似乎寥寥,很快便销声匿迹了。”
逆天改命,重塑根基?
陆昭然眼底寒光更盛。这恰恰印证了密信所言——“重定鼎炉”!对方不仅仅是想控制那邪物,更想借此邪法,将自己或者他们选定的傀儡,塑造成能完全承载甚至掌控那邪物力量的“新鼎炉”!
“看来,朕的这位‘好兄弟’或者‘好臣子’,所图不小啊。”他语气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陛下,如今敌暗我明,他们在宫中必有内应,甚至可能身居高位。我们……”沈星澜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距离立冬只有短短几日,要从这庞大的宫廷中找出那个隐藏的“新鼎炉”和诸多内应,谈何容易!
“无妨。”陆昭然打断她,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再次浮现,“他不是想要万民怨煞为柴吗?朕给他。”
沈星澜愕然抬头。
陆昭然却不再解释,转身,大步走下观星台:“跟朕来。”
他没有回御书房,而是径直去了宫内西北角一处偏僻、荒废已久的宫殿——冷宫。
这里曾是前朝废妃居住之地,本朝空置已久,宫墙倾颓,杂草丛生,弥漫着一股陈腐和凄凉的气息。
陆昭然屏退所有跟随的侍卫内侍,只带着沈星澜走入最深处的院落。
院子里,竟然早已有十名身着黑色劲装、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死水般眼睛的暗卫静候在此。他们气息完全内敛,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显然是最顶尖的死士。
见到陆昭然,十人无声跪地。
陆昭然从怀中取出那封血书,又取出笔墨,快速写下几道不同的指令,内容截然相反,甚至互相矛盾——有的要求暗中保护某些官员,有的则指示严密监控甚至必要时清除另一些人。
他将这些指令和那封血书一起,递给为首的暗卫。
“将这些消息,‘不小心’泄露给长春宫、景阳宫、还有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陆昭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你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截获了这份密信,却在传递过程中因为‘意外’被他们的人察觉、抢夺而去。”
沈星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长春宫住着李贵妃,育有皇长子;景阳宫住着贤妃,娘家是手握重兵的靖国公;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更是内廷权势最盛的宦官头子!
这三方,皆是有能力、也有动机窥伺帝位的势力!
陆昭然这是要把这封足以引发巨大恐慌和猜忌的血书,同时抛给这三个最可疑的目标!
无论他们之中谁是真的“新鼎炉”,或者都不是,得到这封暗示要“重定鼎炉”的密信,都必然会惊疑不定,互相猜忌,甚至提前行动!
而他们一旦动起来,就必然会露出马脚!
这将是一剂致命的毒饵,逼蛇出洞!
“陛下,此举太过冒险!”沈星澜忍不住低呼,“若他们狗急跳墙,提前发难……”
“那就正好。”陆昭然眼底金光流转,冰冷而疯狂,“总比等到立冬,他们准备万全,把朕和这满城百姓都当做柴火烧了要强。”
他看向那十名暗卫,语气不容置疑:“去办。若失手,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十名暗卫重重叩首,没有任何犹豫,起身如同鬼魅般散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冷宫荒院中,只剩下陆昭然和沈星澜二人。
残垣断壁,枯草衰杨。
陆昭然负手而立,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你说,”他忽然轻声问道,像是在问沈星澜,又像是在问自己,“等他们看到这封信,猜到朕已经知晓他们的计划,却猜不到朕到底知道了多少,更猜不到朕下一步会怎么做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的侧脸在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嘴角噙着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
“那一定……很有趣。”
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狩猎者,已然布下陷阱,等待着猎物在自己的猜疑和恐惧中,一步步走向疯狂。
而距离立冬,只剩下最后五天。
整个京城,乃至这座皇宫,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即将引爆的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