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霄那一声嘶哑却决绝的“击登闻鼓!”,如同惊雷,劈开了北镇抚司内外的喧嚣与混乱。
值房内外,瞬间死寂。
雷震正与刑部官员推搡争执,闻声猛地回头,虎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侯三从阴影中窜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骇然。那些年轻吏员更是呆立当场,击登闻鼓?萧大人如今这般模样…
但命令已下。
雷震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却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官员,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低吼道:“韩猛!带人开路!清道!方哲,程文,准备案卷证据!侯三,护住大人左右!其他人,拦住他们!”
这一刻,北镇抚司这部机器,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尽管内部人心震动,尽管外部压力如山,但在雷震的咆哮和裴九霄那决绝的眼神下,所有人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韩猛带着一队精锐缇骑,瞬间组成人墙,强行隔开了三法司的官员,刀未出鞘,但那冲天的煞气却让人不敢逼视。方哲和程文扑向案卷,以最快速度将核心证据整理入匣。侯三则如同灵猴般钻入内间。
内间,萧彻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榻边,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侯三和一名侍卫小心翼翼地用厚裘将他裹紧,抬起。
“让开!”雷震怒吼着,当先开路。韩猛带人护卫两侧,侯三和侍卫抬着萧彻紧随其后,裴九霄的轮椅被另一名侍卫推着,方哲、程文抱着证据匣跟在最后。
这支奇怪的队伍,以一种悲壮而决绝的姿态,强行冲出了被围堵的值房,冲出了北镇抚司衙门!
门外,得到消息的曹党官员和差役试图阻拦,却被北镇抚司缇骑用身体和刀鞘强行推开!冲突一触即发,叫骂声、呵斥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但雷震等人根本不顾其他,目标只有一个——午门!登闻鼓!
队伍在混乱的街道上艰难前行。无数百姓被惊动,纷纷涌上街头,看到被抬着、面如死灰的萧彻,看到这支如同赴死般的队伍,人群窃窃私语,目光复杂,竟无人敢于真正上前阻挡。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全城!
皇宫大内,自然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闻报后猛地掷笔于地,脸色铁青:“胡闹!简直是胡闹!他萧彻想干什么?以死相逼吗?!”
曹吉祥虽在“思过”,但其在宫中的眼线立刻将皇帝的震怒传递出去。更多隶属于不同派系的侍卫、太监被调动起来,试图在队伍抵达午门前将其拦截。
然而,北镇抚司这支队伍的速度和决绝,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雷震等人几乎是拼着受伤,硬生生冲破了数道薄弱的拦截,直奔午门而去!
午门广场,巍峨的宫墙下,那面巨大的登闻鼓寂然矗立,仿佛沉默的巨兽。
队伍终于冲到了鼓下。
此刻的萧彻,被短暂地颠簸和寒冷刺激,竟又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了那面巨大的鼓,看到了周围黑压压的、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和宫中侍卫,也看到了抬着他的、浑身浴血却眼神坚定的兄弟们。
他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手指。
雷震会意,这个铁打的汉子,眼中含着热泪,上前一步,抓起了那沉重的鼓槌。
“咚!!!”
一声沉重无比、仿佛敲在每个人心头的鼓声,猛然响起,穿透了皇宫的层层高墙!
“咚!!!”
第二声!更加沉重,带着无尽的冤屈和决绝!
“咚!!!”
第三声!声震四野!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不平,都诉诸于天听!
三声鼓毕,按律,敲鼓者需受三十廷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被抬着的、奄奄一息的萧彻身上。
侍卫首领硬着头皮上前,高声道:“奉旨!敲鼓者何人?有何冤情?先受廷杖三十!”
裴九霄推动轮椅,上前一步,嘶声道:“敲鼓者,北镇抚司指挥使,萧彻!冤情如山,案卷在此!然萧大人重伤垂危,命悬一线!廷杖之刑,由我等下属,代为承受!”说着,他竟率先从轮椅上滚落,伏于地上!
“我等愿代大人受刑!”雷震、侯三、韩猛、方哲、程文…所有北镇抚司在场之人,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震天!
那侍卫首领愣住了,围观人群哗然!代为受刑?这从未有过先例!
就在僵持之际,宫门内快步走出一名太监,尖声道:“陛下有旨!宣敲鼓人萧彻,即刻入宫觐见!一应人等,在此候旨!”
皇帝,终究还是被这惨烈决绝的一幕,逼得不得不面对了。
萧彻被小心翼翼地抬起,送入那深不见底的宫门。
暖阁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萧彻被安置在一张软榻上,几乎无法坐直。皇帝面色阴沉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却硬生生敲响了登闻鼓的臣子。
“萧彻,”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以这般模样敲响登闻鼓,惊动天子,若所言不实,便是欺君之罪,可知后果?”
萧彻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却异常清亮,他示意了一下被方哲和程文捧进来的证据匣。
裴九霄跪在一旁,强撑着病体,代替萧彻,将商人证词漏洞、官银流水不符、死囚“自杀”现场的疑点、以及背后指向曹吉祥党羽构陷的条条证据,清晰、冷静、条理分明地一一陈述出来。
每一个疑点,都配有相应的物证、书证或证人证言摘要。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皇帝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或许偏袒曹吉祥,但他不是傻子。这套证据链的扎实程度,远超他的预料。尤其是当一份东厂内部秘密账簿的残页(侯三费尽心力找到的)被呈上,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贿赂那名商人和买通狱卒的款项时,皇帝的眉头死死锁紧了。
事实如何,已然清晰。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急匆匆入内,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通政司刚刚收到数百名京畿百姓的联名血书(裴九霄早已暗中安排侯三发动力量),为萧彻鸣冤,陈述北镇抚司近日平反冤狱、惩奸除恶的善政,恳求陛下明察!
民心向背,在此一刻,显得格外沉重。
皇帝沉默了许久许久。他看看奄奄一息却眼神执拗的萧彻,看看跪在地上、伤痕累累却脊梁挺直的北镇抚司众人,再看看那些无可辩驳的证据和那无形的民心压力。
最终,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此事…朕已知晓。”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萧彻抱病伸冤,其情可悯。所奏之事,交由…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会同三法司,重新核查审理。务必…水落石出,还天下一个公道。”
他没有直接处置曹吉祥,但“重新核查”、“水落石出”这几个字,已然表明了态度。交给与曹吉祥不睦的王太监,更是意味深长。
“至于萧卿…”皇帝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萧彻,叹了口气,“安心回府养病吧。北镇抚司…暂由裴九霄代管。”
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臣…谢陛下…隆恩…”萧彻极其微弱地说完这句话,眼睛缓缓闭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被小心翼翼地抬出皇宫。
宫门外,等待的雷震等人看到他们出来,立刻围了上来。当听到裴九霄简略说明结果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看到再次昏迷的萧彻,心又揪紧了。
回到北镇抚司,墨先生立刻进行急救。
这一次,萧彻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他再次醒来时,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但那种弥漫全身的、冰寒刺骨的煞毒痛苦,似乎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仿佛那场御前的决绝抗争,以及皇帝那句未定论的“公道”,暂时压制住了部分阴毒。
他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询问外面的情况。
裴九霄坐在榻边,仔细地向他汇报。
王瑾太监接手后,雷厉风行,凭借萧彻他们提供的铁证,很快逆转了局势。反水商人翻供,承认受胁迫;狱卒被杀真相查明;都察院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御史被停职查办…曹吉祥一党遭受重挫,气焰被狠狠打了下去。
北镇抚司的危机解除,威望不降反升。
而更让萧彻欣慰的是,在整个过程中,裴九霄、雷震、侯三,以及方哲、韩猛、程文这些年轻人,表现出了惊人的成长和担当。
裴九霄运筹帷幄,沉稳应对;雷震刚猛果决,镇住场面;侯三机变百出,情报精准;方哲心思缜密,于卷宗中发现致命破绽;韩猛临危不乱,带队挡住多次冲击;程文则快速整合档案,提供了最关键的支持。
他们不再是需要他时刻庇护的雏鸟,而是在暴风雨中,学会了用自己的翅膀搏击长空。
萧彻静静地听着,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那抹一直燃烧着的、近乎悲壮的火焰,在一点点地、慢慢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欣慰。
他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逐一扫过围在榻前的这些面孔。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但这一次,说的不再是公务,不再是斗争。
“…做得…很好…”
“…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裴九霄身上,带着无尽的托付,然后,缓缓地、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昏迷。
是一种耗尽所有后,终于可以放下重担的…疲惫与安然。
窗外,冰雪开始消融,一缕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照在他平静的睡颜上。
他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那盏一直燃烧得过于炽烈的灯,火光虽然微弱了下去,却终于不再摇曳欲灭。
因为它点燃的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接力棒,已在风雨洗礼中,稳稳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