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那沉重如鼓的闷响,并非孤例。
就在我手持皇帝紧急手谕,连夜调阅皇室秘藏、准备奔赴西山潜渊的短短几个时辰内,坏消息便如同被那地底闷雷惊起的鸦群,接二连三地扑入皇城。
先是西城兵马司慌乱的急报:骡马市附近地面无故塌陷一巨坑,深不见底,时有黑烟冒出,恶臭扑鼻,已有数间民房陷落,伤亡不明!
紧接着,京兆尹府的家仆连滚爬爬地冲入宫中:府衙后院的花园一夜之间裂开一道三尺宽、蔓延数十丈的狰狞地缝,裂缝中“咕嘟咕嘟”涌出粘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水,伴有刺骨阴风!
天还未亮,更多的噩耗从京城各处、乃至京畿州县雪片般飞来!
东市牌楼倾斜,地基下陷! 南郊皇陵附近山体滑坡,露出内部中空的、布满诡异刻痕的岩层! 北运河一段堤岸整体垮塌,浑浊的河水倒灌入新裂开的地缝,竟激起阵阵白烟和沸腾般的异响! 更可怕的是,所有发生地裂之处,无一例外,都有浓薄不等的黑色雾气从裂缝中源源不断冒出!那黑雾粘滞沉重,聚而不散,弥漫在街道巷陌,所过之处,草木急速枯萎凋零,鸟雀惊飞坠亡,牲畜焦躁不安,甚至发狂伤人!寻常百姓吸入少许,便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体弱者竟当场呕血昏厥!
皇榜紧急张贴,告知百姓此为“地气郁结”,责令紧闭门窗,切勿外出。但恐慌如同瘟疫,伴随着那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黑雾,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昔日最繁华的街道如今被诡异的黑雾笼罩,行人绝迹,店铺关门,唯有巡逻的兵丁用湿布捂着口鼻,提心吊胆地穿梭其间,敲着锣,重复着苍白的安抚之词。
哭喊声、咳嗽声、犬吠马嘶声、以及那持续不断从地底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隆隆声,交织成一曲末日般的交响。
皇宫虽尚未出现大规模地裂,但那硫磺恶臭已然浓得化不开,宫殿梁柱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而断裂。皇帝再也坐不住了,连发数道旨意,一边严令工部及五城兵马司全力“疏导地气”、“安抚民心”,一边又接连派人来催问我查阅典籍的进展。
而我,正置身于皇家档案库最深处一间尘封已久的秘室。这里存放的,不再是勋绩录或地理志,而是历代皇室秘而不宣的、关于龙脉、地眼、以及各种超乎常人理解的异象记载。
空气浑浊,带着陈腐的墨臭和越来越清晰的硫磺味。烛火在不安地跳动,将我的影子投在那些以兽皮、青铜甚至玉石为载体的古老卷轴上,扭曲晃动。
指尖飞速掠过那些用古老文字或符文记载的秘辛。
“……龙脉非静,有其呼吸,其息灼热,带硫磺之气……” “……地眼如疮,泄则生变,黑水出,阴风嚎,万物凋……” “……煞气凝雾,蚀骨消魂,非人力可挡……” “……西山潜渊,其深无测,疑通九幽,为京畿地眼之最……”
一行行文字,一幅幅简陋却意蕴狰狞的图谱,不断印证着窗外正在发生的灾难。前人的恐惧与警告,跨越时空,冰冷地呈现在眼前。
然而,所有的记载,到了最关键处——如何平息龙脉暴动,如何封锁地眼——却都变得语焉不详,或只有些祭祀、安抚、镇压的模糊记载,显然历代帝王对此也知之甚少,或者说,成功的先例寥寥无几!
直到我的目光,凝固在一卷以玄黑色不知名金属箔打造成的卷轴上。上面的文字并非雕刻,而是以一种暗红色的、仿佛永不干涸的液体书写而成——那是混杂了朱砂与某种强大生物血液的“血书”。
卷首四个大字,触目惊心:【镇龙纪略】!
其下记载的内容,更是让我后背寒意骤生!
上面清晰地描述了一种龙脉煞气积累到极致、彻底爆发后的景象——地裂千丈,黑雾吞天,万灵湮灭……与窗外正在发生的一切,何其相似!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卷轴中指出,此种灾劫,常规手段已无法平息。因其根源并非龙脉本身,而是附着于龙脉之上的、由无数岁月中的怨念、贪婪、血祭积累而成的“孽煞”!
欲要平煞,唯有两种方法:
其一,以至强至纯之阳刚血气,注入地眼核心,强行中和消弭孽煞,但施术者必遭煞气反噬,十死无生!
其二,找到“孽煞”核心孕育出的、拥有部分实体性质的“煞核”,将之摧毁。但煞核所在飘忽不定,极难寻觅,且必有大凶之物守护。
卷轴的末尾,有一行更加古老的批注,字迹已然模糊,却透着一股决绝:
“……万不得已,可效古法,以皇室血脉为引,江山鼎器为基,行‘换命’之术,或可暂缓其祸,然终非长久之计,且后患无穷……”
皇室血脉?江山鼎器?换命之术?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
轰隆隆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西北方向传来!甚至连这深藏地底的秘室都剧烈摇晃起来,顶棚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礼节,脸色惨白如鬼:“大人!不好了!西山……西山方向,黑烟冲天!地……地裂了!好大一条口子!像……像是天塌了一样!”
西山潜渊!京畿地眼之最!
它终于……彻底爆发了!
我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金属卷轴,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
最后的选择,已然迫在眉睫。
是牺牲?是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煞核?还是……皇帝最终会选择那条“后患无穷”的“换命”之路?
窗外的黑雾,仿佛更加浓重了。
那卷冰冷的《镇龙纪略》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痕,窗外(或者说,头顶地面之上)黑雾弥漫,哭嚎与地鸣交织,如同末世哀歌。西山方向传来的那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更是将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地眼已开,孽煞滔天。
牺牲?十死无生。我并非畏死,但此刻死去,不过暂时中和部分煞气,于大局何益?龙脉深处的“孽煞”根源不除,迟早再次爆发。
寻找煞核?虚无缥缈,时间更是奢侈到不容许的妄想。
皇帝的“换命”之术?以皇室血脉和江山鼎器为祭,后患无穷……且以那位的性子,他会选择牺牲自己,还是……
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
他绝不会选择牺牲自己!
那“换命”之术,所谓的“皇室血脉”,未必非得是他本人!太子?年幼的皇子?甚至是……宗室旁支?至于“江山鼎器”,玉玺?社稷坛?
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若皇帝行此术,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是另一场浩劫的开始!甚至可能让那“孽煞”吞噬了皇室气运后,变得更为恐怖!
不能再犹豫了!
我猛地转身,冲出秘室,甚至来不及等那惊慌的侍卫带路,循着记忆和那越来越浓烈的硫磺恶臭,向着皇帝此刻最可能在的地方——供奉江山社稷牌位的太庙偏殿——疾奔而去!
沿途宫道,裂痕已如蛛网般蔓延,黑色的雾气从缝隙中丝丝缕缕溢出,凝聚不散。宫女太监惊慌奔逃,侍卫们勉强维持着秩序,脸上却写满了恐惧。整个皇城,正在缓缓沉入一片绝望的黑雾之海。
太庙区域,守卫反而异常森严,但气氛却透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侍卫们的眼神麻木而呆滞,仿佛接受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命运。
我亮出皇帝之前所赐手谕,强行闯入太庙范围。越靠近那供奉社稷牌的偏殿,空气中的硫磺味竟奇异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旧的香火气和……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偏殿大门紧闭,外面守着整整两排眼神空洞、如同泥雕木塑般的御前侍卫。他们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早已接受了任何指令。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景象,让我瞳孔骤缩!
皇帝并未穿着龙袍,而是一身玄黑色的、绣着诡异血色符文的古老祭服,站在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以青铜和玉石构成的诡异法阵中央。法阵四周,点燃着七盏幽白色的灯,与傅玄那七星灯同源,却更加庞大邪异。
法阵的八个方位,各放置着一件器物:玉玺、兵符、宗庙圭臬、甚至还有一卷明黄色的祖训!正是象征江山社稷的“鼎器”!
而更令人骇然的是,在皇帝身前,法阵的核心处,竟捆绑着两个年幼的皇子!他们似乎被喂了药,昏睡不醒,小脸上还带着泪痕。他们的手腕上,各有一道浅浅的割痕,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入法阵核心的一个凹槽中,被那玉石贪婪地吸收!
皇帝手中持着一把古朴的青铜短剑,剑身刻满了与祭服同源的符文,他口中念念有词,语调古老而癫狂,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孤注一掷的疯狂气息!
他果然选择了这条路!用子嗣的血脉和江山气运,行那“换命”之术,试图将孽煞之祸转嫁出去!
“陛下!住手!”我厉声喝道,冲入殿内。
皇帝诵经声戛然而止。他缓缓转过头,看到是我,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极端偏执的冷漠和狂热。
“萧彻……你来了。”他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正好……见证朕,如何挽救这江山社稷!”
“以此术换命,后患无穷!龙脉孽煞非但不会平息,反而会吞噬皇室气运,变得更强!”我急声道,试图阻止他。
“闭嘴!”皇帝猛地打断我,眼中布满血丝,“朕乃天子!自有天命庇佑!此乃皇室秘传之术,岂容你置喙!待朕功成,自能镇压一切!些许代价……值得!”
他已彻底疯了!被恐惧和权力欲吞噬了理智!
他不再看我,举起那青铜短剑,就要向着法阵核心、那两个孩子的心口刺去!要以至亲血脉完成最后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整个偏殿,不,是整个太庙,乃至整个京城大地,猛地向上剧烈一拱!仿佛地底有一头太古巨兽,终于彻底苏醒,要将背上的一切彻底掀翻!
轰隆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恐怖的巨响从地底炸开!太庙偏殿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瓦砾如雨般落下!皇帝脚下的法阵光芒疯狂乱闪,那七盏幽灯瞬间熄灭了五盏!
“不——!”皇帝发出绝望的咆哮,试图稳住法阵。
但已经晚了。
他脚下那坚固的金砖地面,猛地裂开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豁口!无穷无尽的、粘稠如墨的黑**气,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地底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那座邪异的法阵!
“啊——!”皇帝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他手中的青铜短剑瞬间被黑气腐蚀消融,那身祭服上的血色符文疯狂闪烁,却如同纸糊般被撕碎!他被那磅礴的煞气猛地掀飞出去,重重撞在殿柱上,喷出一口黑血,不知死活。
那两个孩子也被震飞,幸运地落在了裂缝边缘。
而我,在那地裂爆发的瞬间,已全力向后飞退,同时将体内最后的至阳煞气逼出体外,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罩,勉强抵住了那第一波最猛烈的煞气冲击!
黑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充满了整个偏殿,并且透过门窗,向着整个皇城弥漫而去!那黑气之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的面孔在尖啸、在哀嚎!
完了……
一切都失控了……
皇帝的愚蠢行为,反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激怒了地底的孽煞,或者说,为它的全面爆发,提供了一个最完美的祭坛和出口!
我站在不断崩塌、被浓稠黑雾吞噬的殿宇中,看着那深不见底、喷涌着毁灭的地裂,看着昏迷的皇帝和皇子,听着殿外传来的、远比之前更加凄厉的惊恐尖叫。
牺牲?寻找煞核?换命?
所有的选择,都已失去意义。
毁灭,已至。
除非……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喷涌着无尽黑气的巨大地裂。
除非,跳下去。
跳入这孽煞的核心,去寻找那唯一可能存在的、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彻底终结它的方法。
亦或是,成为它的一部分。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即将彻底沉沦的宫阙,猛地深吸一口那灼热腥臭的空气。
纵身,跃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