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皇帝赐下、却因常年戍边或忙于公务而极少真正居住的府邸,萧彻屏退了所有下人。
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荜拨的轻响。他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镜面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映照出一个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
手指,缓缓抚上那身象征着他半生荣耀与权柄的飞鱼服。锦缎的触感依旧冰凉而顺滑,上面的刺绣繁复而精致,飞鱼张牙舞爪,仿佛要破开云雾,翱翔九天。这身衣服,他穿了太多年,久到几乎已成为他的一层皮肤,一种无法剥离的身份印记。
指尖触碰到第一颗冰冷的玉扣时,他动作微微一顿。
恍惚间,耳边似乎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嘶鸣,闻到了边关冷冽的风沙气息。那年他初获殊荣,被赐飞鱼服,年轻的心是如何的激动澎湃,只觉得满腔热血都有了寄托,誓要在这身袍服下,为君王、为家国,荡平一切魑魅魍魉。
一颗扣子解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朝堂之上,多少次唇枪舌剑,暗流涌动,这身飞鱼服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旗帜,让他能在最诡谲的漩涡中站稳脚跟,代表着一份连帝王都无法轻易忽视的意志和力量。它见证过他的锋芒毕露,也承载过他的隐忍蛰伏。
又一颗扣子松开。
他想起了那些倒下的同袍,那些逝去的敌人,那些在阴谋与阳谋中辗转腾挪的日夜。飞鱼服上似乎还残留着战场的硝烟味、御书房的墨香,或许……还有几不可察的、早已干涸的血色。每一次危机,每一次抉择,这身衣服都与他一同承受。
最后一颗扣子解开。
沉重的飞鱼服自肩头滑落,带来一阵奇异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空落。肩上骤然一轻,连带着心里也好像空了一块。
他小心翼翼地将袍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每一道折痕,都仿佛折叠进了一段峥嵘岁月,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叠好的飞鱼服被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檀木箱中。当箱盖缓缓合上的那一刻,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
这声音,像是一个确切的句号,彻底为他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戎马征程画上了终止。
铜镜里,只剩下一个穿着素白中衣的男子,身影依旧挺拔,却莫名显得单薄了许多。鬓角的白发在烛光下愈发清晰,眉宇间是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后,无法掩饰的倦怠。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飞鱼服上那特有的、混合了熏香、尘土与铁血的味道,丝丝缕缕,萦绕不散,如同那些无法真正抹去的记忆。
他静静站立了许久,目光落在那个檀木箱上,眼神复杂万千。有怀念,有不舍,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权倾朝野的萧太师,不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萧将军。
他只是萧彻。
一个即将归于林泉,不知还能否习惯这布衣生活的老人。
窗外,月色清冷,悄然洒入室内,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也照亮了前路——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知的归途。
一个即将归于林泉,不知还能否习惯这布衣生活的老人。
窗外,月色清冷,悄然洒入室内,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也照亮了前路——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知的归途。
最初的几日,这份“清静”几乎震耳欲聋。
没有凌晨时分宫人的催促,没有亟待处理的如山公文,没有需要即刻应对的军情急报,也没有同僚或试探或请教的门帖。府邸很大,却很空,空得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的回声,听到风吹过竹林、叶片相触的沙沙声,听到屋檐下雨水滴落的规律节奏。
这些声音,在过去几十年里,早已被更喧嚣、更紧迫的声浪所淹没。如今,它们变得无比清晰,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惯常早起,醒来时,手臂有时甚至会无意识地做出披甲或执笔的动作。待看清头顶是素色的帐幔而非军帐或宫宇雕梁时,才会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那笑里带着些许自嘲,以及更深的惘然。
皇帝赏赐的金银帛匹堆在库房,他未曾多看一眼。那座京郊的温泉皇庄,环境清幽,是休养的好去处,但他只去住过两日便回来了。太过安逸,反而让他不习惯,仿佛那温热的泉水会泡软了他这把老骨头里最后一点硬气。
他换上了真正的布衣。粗麻的料子摩擦着皮肤,有些糙,远不如丝绸顺滑,更不及官服威仪。但他穿着,在庭院里散步,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下人们屏息静气,依旧带着敬畏,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试图与他们说些家常,他们却吓得跪地不起。他这才意识到,那积威已久,并非一身衣裳所能轻易褪去。
他开始自己打理一些事情。比如,擦拭那柄跟随他多年、饮过血也曾悬于书房镇邪的佩剑。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拂过冰冷的剑身,那些熟悉的触感能让他心下稍安。又比如,尝试侍弄书房外那几盆长势不算太好的兰花。他从未做过这些,手法笨拙,甚至差点浇多了水,倒是闹了些笑话。
偶尔有故旧前来探望。多是些同样赋闲在家的老臣,或是他昔日的部将。他们带来的朝堂消息,他听着,只是淡淡地笑,不再发表任何意见。有人为他抱不平,有人试探他是否真能全然放下,他只是端起粗瓷茶碗,呷一口微涩的农家新茶,道一句:“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了,老夫只问风月,不问刀兵。”
他说得淡然,听的人却品出几分真心,几分疏离,便也不再深谈。
更多的时候,他是孤独的。
常常一人坐在廊下,一坐便是半日。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在回忆某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或许是在思量某一条未曾实施的政令,又或许,只是单纯地看着庭前落叶,数着光阴流逝。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往从未留心的事物。比如厨房里飘出的寻常饭菜香气,比如小孙女(他儿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孙女养在膝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稚嫩模样,比如邻居老农送来的一筐新摘的、还带着泥土清甜的瓜果。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事物,一点点地、缓慢地渗透进他曾经被军国大事填满的生命里。
那条归途,依旧未知,布衣生活,也并非即刻就能习惯。
但月光照耀的前路,似乎不再只有清冷。那银辉之下,开始隐约透出些人间温暖的轮廓来。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地走,慢慢地适应,将前半生的峥嵘,细细收敛,融入这后半生的平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