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波并未因那夜西山的血腥厮杀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炸开更剧烈的沸腾。萧彻遇袭重伤(对外宣称)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笼罩了整个权贵阶层。
养心殿内的皇帝,在得知萧彻遇袭(尽管细节不明)后,惊怒交加之余,竟也隐隐松了一口气——至少,证明了萧彻并非无敌,他的敌人依旧强大且疯狂。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那些人连萧彻都敢动,下一步会不会……
然而,预期中萧彻疯狂的报复并未立刻到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指挥使,仿佛真的因伤需要静养,深居简出。锦衣卫和京营的日常事务,被他有条不紊地移交给了几位迅速成长起来的副手——包括在边关历练归来、越发沉稳老辣的裴九霄,以及另外两名他一手提拔、能力出众且绝对忠诚的年轻将领。
这些年轻人,如同饥渴的树苗,疯狂吸收着养分,在萧彻有意无意的放权和指点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处理政务、协调各方、整肃军纪……手段或许还稍显青涩,但已隐隐有了独当一面的气象。
朝野上下都看出来了,萧彻在培养接班人。
他在有步骤地、将自己那庞大而恐怖的权力体系,进行平稳的过渡。
这一日,天光晴好。
萧彻并未在锦衣卫衙门,而是在自家府邸那间静谧的书房里。他左臂的伤势已然无碍,只动作间还有些微的不自然。
书案上,铺着一份空白的奏疏。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却并未立刻落下。
窗外,隐约传来京城街市的喧嚣,那是他曾经用铁血手段强行压制、又试图以“仁政”疏导的众生百态。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这里没有多少奢华装饰,唯有墙角立着一具擦拭得锃亮的玄甲,以及悬挂着的绣春刀和尚方剑,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腥风血雨。
够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
朝堂的倾轧,永无休止的阴谋,帝王的猜忌,暗处的冷箭……这一切,他已然经历太多,也厌倦了。
如今,内部隐患虽未根除,但最大的毒瘤已被他找到命门,随时可以切除。边关有裴九霄等人镇守,瓦剌短期内难有大作为。京城的新秩序已然建立,即便他离开,只要继任者不蠢,也能维持下去。
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那几个足以托付重任的年轻人。他们或许没有他的狠辣果决,但他们更有锐气,更少包袱,或许……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是时候了。
他缓缓落笔,字迹沉稳而清晰:
“臣萧彻谨奏:臣本驽钝,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常感战兢,唯恐陨越。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社稷暂安,奸佞稍戢。然臣近年来旧伤频发,精力日衰,实难再荷重负。恳请陛下念臣微劳,准臣辞去本兼各职,归乡养老……”
他写得很平静,没有怨怼,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多少留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写罢,他取出太子少保、锦衣卫指挥使、总督京营戎政的印信,连同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尚方剑,轻轻放在了奏疏之旁。
权力如同潮水,他曾被推上浪尖,如今,也该退潮了。
他叫来老仆,将奏疏和印信剑柄放入一个普通的木匣中。
“送入宫中去吧。”
老仆双手微颤地接过木匣,看着自家大人平静无波的脸,老眼湿润,最终深深一揖,无声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彻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那株开始抽出新芽的老树。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肩上的万钧重担,似乎随着那份辞呈的送出,而悄然消散。
接下来的风雨,该由年轻人去面对了。
而他,或许可以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真正地……休息一下。
至于西山皇陵下的那个惊天秘密……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
那或许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但,那已与他无关了。
至少,现在无关。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如同卸下了沉重的甲胄。
木匣被老仆捧走,送往那重重宫阙。萧彻站在窗前,良久未动。庭院中的老树新芽嫩绿,透着勃勃生机,与他此刻卸下重担后的空茫心境奇异交融。
他并未期待陛下会立刻准奏,甚至做好了被挽留(或更可能是试探)的准备。那位年轻的天子心思深沉,绝不会轻易放走一把如此好用的刀,即便这把刀已经让他寝食难安。
然而,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半日,宫中便来了人。并非大队仪仗,只是一名寻常太监,捧着一卷明黄绢帛。
“陛下口谕,”太监的声音尖细,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淡,“萧卿劳苦功高,今既感疲惫,朕心甚为体恤。准卿所请,卸去太子少保、锦衣卫指挥使、总督京营戎政等一应职司,赐金帛若干,归乡荣养。”
没有挽留,没有试探,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
准了。
就这么……准了。
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将他这颗烫手山芋,彻底请出局。
萧彻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平静。他躬身接旨:“臣,谢陛下隆恩。”
太监宣完旨,便径直离去,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位昨日还权倾朝野的重臣。
府邸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仆役、乃至暗中守卫的心腹,都感受到了这份不同寻常的、近乎冷漠的决绝。
树倒猢狲散?不,树还未倒,只是主人主动离开了树林。
萧彻却并未感到意外或失落,反而有一种预料之中的释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陛下能如此干脆地放他走,或许已是念及他最后那点“功劳”,以及……对他手中可能还握有的东西的忌惮。
他转身,开始吩咐:“收拾行装吧。轻便即可。”
命令简单,却让整个府邸瞬间活了过来,弥漫开一种夹杂着不安、迷茫和一丝解脱的复杂情绪。
接下来的两日,萧彻闭门谢客,安静地处理着交接事宜。裴九霄和几位新任的将领先后来过,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萧彻只是平静地交代公务,并未多言私谊,更无半分留恋权位的表现。
他的干脆和彻底,反而让某些暗中观察、准备抓他把柄的人,无从下手。
第三日清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出了萧府侧门。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只有一名老仆驾车,车厢内坐着闭目养神的萧彻,以及寥寥几件行李。
城门守军显然早已接到命令,并未阻拦,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这辆马车辘辘驶出高大的城门,融入城外官道上的车流之中。
消息很快传开。
权倾朝野、凶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萧彻,真的走了!辞官归乡了!
京城仿佛瞬间松了一口气,却又陷入一种奇怪的静默。各方势力反应不一,有弹冠相庆者,有兔死狐悲者,也有暗中警惕、怀疑这是否又是萧彻另一计者。
但无论如何,那座一直压在京城上空、令人窒息的玄色大山,似乎真的移开了。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车厢内,萧彻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巍峨的京城轮廓。
夕阳的余晖为巨大的城池镶上一道金边,依旧繁华,依旧喧嚣,却已与他无关。
他放下车帘,重新靠回车厢。
脸上无喜无悲。
他知道,京城的漩涡不会因他的离开而停止,甚至可能因为他的离开而失去制衡,变得更加混乱。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或许会趁机反扑。他留下的年轻人,将面临严峻的考验。
但他已做出了选择。
他守护过,挣扎过,也厌倦了。
如今,刀已归鞘。
至于这天下未来如何……
他缓缓闭上眼。
那将是另一个故事了。
马车向着南方,向着未知的、却代表着自由的远方,缓缓行去。
车轮碾过尘土,留下两道浅浅的辙痕,很快便被新的车马足迹覆盖。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也从未有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