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的混乱嘶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萧彻跟着那名引路的小太监,穿行在司礼监值房深长的回廊里。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墙壁上烛火跳跃,将影子拉得鬼魅般扭曲。
空气中的压抑感甚至超过了正在流血的养心殿。一种陈旧的、混合着墨香、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弥漫不散。
小太监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步,无声地推开,然后垂首退到一旁。
萧彻按紧腰刀,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只有一桌一椅,几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卷宗函匣。空气中那股冰冷的陈旧墨味更加浓郁。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就坐在那张唯一的酸枝木椅上,背对着门口,似乎在翻阅一本厚重的古籍。他身形干瘦,穿着最普通的靛蓝太监常服,若非在此地遇见,几乎与宫中任何一位老宦官无异。
但萧彻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王公公,侍奉过三代帝王,资历远比曹如意更老,平日深居简出,几乎从不插手具体事务,却连曹如意在最嚣张时,见到他也需恭敬行礼。其底蕴深浅,无人能测。
“王公公。”萧彻抱拳,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陛下有旨,彻查代王府,末将奉命前来,不知公公有何示下?”
王振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缓缓地、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的书,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沉默比斥责更令人难熬。
良久,他才合上书,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声苍老得像是从百年前传来。
“萧指挥使,”他终于开口,声音平和,甚至有些温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陛下年轻,易受蛊惑。曹如意利欲熏心,落得如此下场,咎由自取。”
他慢慢转过身。
那是一张极其平凡的老人的脸,皱纹深刻,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不见浑浊,反而清澈得异常,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跳动的烛光,也倒映着萧彻瞬间警惕起来的身影。
“但是,”王振继续缓缓说道,目光落在萧彻脸上,“代王府之事,牵扯甚大,远非曹如意那点心思可比。龙脉煞气,宫闱异象,绝非寻常。”
他扶着椅背,缓缓站起身,走向旁边一个看似普通的榉木立柜。柜门打开,里面并无卷宗,只静静横放着一柄剑。
剑鞘古朴,暗紫近黑,似木非木,似金非金,上面铭刻着古老的云雷纹。最引人注目的是剑格处,镶嵌着一块拳头大小、未经雕琢的翡翠原石,那翡翠色泽深幽,内部云雾缭绕,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有微光流转。
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然而压抑的气息从剑上弥漫开来。
“此乃永乐先帝爷御赐之物,”王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镇魂’,尚方宝剑。见此剑如见先帝。”
萧彻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便要躬身。尚方宝剑!他只在传闻中听过,从未得见!
王振却并未拿起剑,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块翡翠原石。
“先帝爷晚年,已窥得几分天机,知后世必有妖邪借龙脉兴风作浪。”王振的语调平缓,却字字惊心,“故取昆仑心玉,封存于此剑之中,用以镇慑邪祟,稳固国本。”
他的指尖停留在原石中心。
“然,龙脉之力,非死物可完全镇压。需有一缕至纯至忠之魂,甘愿永困于此玉心之中,以其魂灵为引,方能真正驱动此剑,克制煞气。”
烛火猛地一跳。
萧彻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块翡翠原石。
只见王振指尖划过之处,那原石内部翻涌的云雾忽然剧烈扰动起来,一丝极细、却清晰无比的金色光缕在其中挣扎、扭动!那光缕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头发酸、想要顶礼膜拜的悲壮与忠诚之意,但它却被牢牢禁锢在那冰冷的翡翠之中,不得解脱!
那不是什么云雾流光!
那是一缕魂魄!一个活生生被囚禁于此的忠魂!
“这……这是……”萧彻只觉得喉咙发干,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王振收回手指,那缕金色魂光渐渐平息下去,重新隐没于深幽的翡翠之中。
“他是自愿的。”王振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为了大明江山。”
他抬起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向萧彻,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甲胄,直窥内心。
“萧指挥使,你现在可知,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吗?”
“代王府下的,不仅仅是野心,不仅仅是邪术。他们触动的是龙脉根基,引动的是天地煞气。寻常刀兵,对其无用。”
“唯有此剑,可斩邪祟,可断煞源。”
王振缓缓将剑从柜中取出,双手捧起,递向萧彻。那柄名为“镇魂”的尚方宝剑,此刻重若千钧。
“陛下旨意,是格杀勿论。但咱家给你的旨意,是……斩草除根。”
“拿着它。去结束这一切。”
“释放他,”王振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翡翠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也解脱他。”
萧彻看着那柄剑,看着剑格处那块禁锢着忠魂的翡翠,仿佛能听到其中无声的咆哮与哭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寒意,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这柄沉重无比、承载着太多秘密与牺牲的剑。
剑入手冰凉,那翡翠中的魂光似乎微微亮了一瞬。
“末将,定不辱命!”萧彻沉声应道,转身大步而出。
王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站立不动。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窗外,双月的光芒依旧妖异。
而遥远的代王府方向,一声非人的尖啸,骤然划破夜空,仿佛某种可怖之物,终于彻底苏醒。
那尖啸声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剐蹭在灵魂深处,凄厉、怨毒,又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质感,穿透双月妖光与皇城混乱的喧嚣,直抵司礼监值房。
萧彻握着“镇魂”剑的手猛地一紧,剑鞘上古朴的云雷纹路似乎微微发烫。翡翠原石中,那缕金色的魂光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撞击着无形的壁垒,散发出灼热的焦躁与警示。
王振依旧站在原地,背影在烛光下佝偻了一分,他望着窗外代王府上空那愈发浓稠、几乎要滴落下来的诡异云气,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
“终于……还是醒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萧彻再无犹豫,转身疾奔而出。值房外的回廊仿佛没有尽头,那非人的尖啸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搅动着人的心智。他能感到怀中“镇魂”的震动越来越强,翡翠中的魂光炽烈得几乎要灼透剑鞘。
冲出司礼监,皇城内的混乱景象扑面而来。远处火光冲天(那泛着绿光的邪火),近处侍卫奔跑呼喝,夹杂着零星的兵刃交击和某种……鳞片刮擦地面的嘶啦声。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的腥臭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源头似乎正是西方。
“萧大人!”一名腾骧卫百户满脸是血地奔来,“冯指挥使已带人将代王府围住!但……但里面不对劲!刚才那声怪叫之后,王府围墙根下开始渗出黑水,碰到黑水的兄弟……身上就开始长东西!”
百户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下意识地挠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那里似乎已经起了几个细小的、硬硬的疙瘩。
萧彻心头一沉。煞气已经实体化,开始侵染周边!
“守住外围!任何从里面出来的,无论人鬼,格杀勿论!”萧彻厉声下令,脚步不停,朝着代王府的方向猛冲。
越靠近王府,那腥臭越是令人作呕。街道上几乎看不到活人,只有零星几个身上覆盖着鳞片、行为癫狂的身影在游荡,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地面变得粘滑,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油亮的黑色液膜。
代王府那朱漆大门紧闭,但门缝底下,正不断汩汩涌出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黑水。围墙之上,原本精美的琉璃瓦此刻蒙着一层污浊的暗色,仿佛活物般微微起伏。整个王府被一种不祥的、蠕动着的黑暗笼罩着,那非人的尖啸正是从这黑暗的最深处不断传出。
冯坤见到萧彻赶来,脸色凝重至极:“萧兄弟,里面邪门得很!强攻了几次,门撞不开,箭射上去就被那黑雾吞了!还有兄弟想翻墙,一碰到墙头就惨叫摔下来,手上全是烂疮!”
萧彻抬头,看向那高耸的、仿佛活过来的府墙。“镇魂”剑在他手中嗡鸣不止,翡翠魂光灼灼。
“这不是寻常攻防了。”萧彻沉声道,缓缓拔出“镇魂”。
剑身并非金属,而是一种沉黯的、吸收所有光线的玄色材质,唯有剑刃处流淌着一层极淡的金芒。剑格处的翡翠原石在出鞘的刹那,光芒大盛,那缕金色魂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一股浩然刚烈、专克邪祟的气息骤然扩散开来,将周遭令人不适的腥臭都逼退了几分!
萧彻握紧剑柄,能感到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手臂涌入身体,驱散着那无孔不入的阴冷煞气。他踏步上前,无视脚下粘稠的黑水,举剑对着那不断渗出污秽的朱漆大门,猛地挥落!
没有激烈的碰撞声。
剑刃上流淌的金芒如同热刀切油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厚重的门板。被剑刃划过的地方,那蠕动的黑暗如同活物被烫伤般剧烈收缩,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露出底下原本的木色,但很快又被更多的黑水覆盖。
有效!
萧彻精神一振,再次挥剑!金芒所至,邪秽退避!
冯坤见状,大吼道:“跟上萧大人!快!”
兵士们鼓起勇气,试图用撞木跟随冲击。
然而,就在萧彻第三剑即将劈中门缝时——
“咯咯咯……”
一阵令人牙酸的、熟悉的机簧摩擦声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那两扇沉重无比、本应被内部门栓顶死的朱漆大门,竟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吱呀声,从里面……自己缓缓打开了!
门内并非熟悉的王府前院景象。
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翻滚蠕动的黑雾!黑雾之中,两点幽绿的光芒亮起,如同巨兽的瞳孔。
然后,一个身影缓缓从黑雾中踱步而出。
锦袍玉带,蟠龙赤金冠,面容……与萧彻之前在地下密室所见一般无二!正是那个被汞汁浇灌而成的“完美”傀儡世子!
但它此刻的气息,远比在地下时更加恐怖!它的皮肤下隐隐有银亮的光泽流动,双眼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冰冷的、怨毒的灵性!它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与那尖啸同样怨毒的笑容。
它的目光直接忽略了下方的兵士,死死锁定了手持“镇魂”的萧彻,以及他手中那柄让它本能感到厌恶与威胁的剑。
它抬起手,指向萧彻。
喉咙里发出混合着汞液流动声和金属摩擦声的怪异语调,一字一顿:
“父、亲、说……”
“你,和那把讨厌的剑……”
“都,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