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狭窄,碎石不断刮擦着身体,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彻底崩塌之声。萧彻被那根绳索拖拽着,在黑暗中艰难前行,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新的剧痛,但他死死咬着牙,左手几乎要将绳索勒进骨头里。
不知被拖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微弱的光亮,空气也变得稍微清新了些。
哗啦!
他被猛地拖出了裂缝,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这里似乎是另一条更古老、更狭窄的地下甬道,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硝石的味道。
“咳咳咳……”萧彻蜷缩着身体,剧烈咳嗽,吐出混合着血水和污物的黏液。
头顶传来那个女声,带着急促的喘息:“快走!这里也不安全!崩塌可能会蔓延过来!”
萧彻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救他的人就站在旁边,依旧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但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显然刚才拖拽他也耗费了极大体力。她身上的暗色劲装有多处破损,沾染着血迹和尘土。
“为什么……救我?”萧彻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那女子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硬道:“不想死就闭嘴,跟上!”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着甬道深处快速移动。
萧彻挣扎着爬起,拖着几乎报废的右臂和遍体鳞伤的身体,踉跄跟上。每迈出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但他知道,停下就是死。
身后的崩塌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赶。这条古老的甬道也在颤抖,不断有碎石灰尘落下。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和死亡的追逐下亡命奔逃。
终于,前方出现了向上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腐朽沉重的铁门。微弱的天光从门缝里透入。
那女子率先冲上石阶,用力推开铁门。
外面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血雨似乎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将天地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暗红之中。这里像是一处废弃宅院的后园,荒草丛生。
女子闪身出去,警惕地四下观察。
萧彻跟着爬出,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他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一丝。他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剧烈喘息,打量着救命恩人。她的身形……似乎有那么一丝模糊的熟悉感。
“你到底是谁?”萧彻再次问道,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脸上的面具。
那女子转过身,沉默地看着他。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片刻后,她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清秀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眉眼间有着久经沙场的坚毅,也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哀伤。
这张脸,萧彻认得!
“是你?!秦将军的……”他失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秦红玉。已故镇北将军秦岳的独女。三年前,秦岳被诬陷通敌,满门抄斩,据说秦红玉也死在了那场清洗中。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这群袭击白莲教祭坛的神秘人的首领?
秦红玉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没想到吧,萧千户。当年你奉命查抄我秦家,可曾想过我还能站在你面前?”
萧彻一时无言。当年秦岳案,他确实经手,但其中疑点重重,他亦曾上书质疑,却石沉大海。之后不久,苏璃便染病身亡……种种线索似乎在这一刻隐隐串联,却又隔着一层迷雾。
“秦将军是忠臣。”萧彻最终沉声道,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未尽之意。
秦红玉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被冰冷覆盖:“忠臣?呵……朝廷、锦衣卫、白莲教……这天下,不过是一滩污泥!我活下来,只为查清真相,为我父报仇,毁了那些道貌岸然的肮脏东西!”
她看了一眼身后依旧传来沉闷崩塌声的地下,语气急促:“此地不宜久留!曹敬忠的人和白莲教的残余很快会搜到这里!我们必须……”
她的话音未落——
“嗖!嗖!嗖!”
密集的弩箭突然从四周的黑暗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两人!
同时,数十道身影从荒草丛、残垣断壁后猛地扑出!他们穿着混杂,有些是锦衣卫缇骑,有些则是白莲教徒的打扮,竟然联合在了一起!为首的,正是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的曹敬忠!
他竟提前预判了可能的逃生路线,在此设下了埋伏!
“萧彻!还有秦家的余孽!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曹敬忠狞笑着,挥手示意手下进攻。
秦红玉反应极快,一把推开萧彻,同时拔刀格挡袭来的弩箭,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但她本就带伤,又经历连番恶战,此刻面对早有准备的围攻,瞬间落入下风。
萧彻也被迫挥动左臂格挡,但重伤之下,动作迟缓,一支弩箭擦着他的大腿划过,带出一道血痕。
“杀!一个不留!”曹敬忠厉声喝道,亲自提刀逼来。他必须要将萧彻和这些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彻底灭口!
就在这时——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惊鸿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场边缘。
她来得极其突兀,仿佛凭空出现。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裙,却掩不住那清丽脱俗的容颜,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陷入重围、险象环生的萧彻。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急速划动,一道复杂无比、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符咒瞬间成型,带着一种宁静而强大的力量,猛地推向萧彻的方向!
那金光符咒并非攻击任何人,而是化作一道柔和的光罩,将萧彻和离他最近的秦红玉护在了其中。
叮叮当当!后续射来的弩箭撞在光罩上,纷纷被弹开!
“苏璃?!”萧彻看清来人,心神剧震,失声惊呼!
这张脸……他绝不会认错!可是她不是已经……而且,她怎么会使用这种玄妙的符咒之力?
曹敬忠也是脸色大变,惊疑不定:“你……你没死?!不对!你是……那个替代品?!你怎么会……”
那白衣女子——苏璃,对萧彻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温柔的微笑,仿佛三年前那个倚门等他归家的女子。但她没有回答任何人的疑问。
她的出现和出手,瞬间吸引了所有敌人的火力。
“抓住她!她也是关键!”曹敬忠立刻转移目标,厉声喝道。白莲教徒们更是疯狂地扑向苏璃,似乎她的价值极大。
苏璃却不闪不避,她再次抬手划咒,这一次,符文更加复杂,金光却黯淡了许多,显然刚才那一下已经消耗了她极大的力量。
然而,就在符咒即将完成的瞬间,一名潜伏在暗处的白莲教祭司猛地掷出一柄淬毒的匕首,快如闪电,直射苏璃后心!
“小心!”萧彻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却被光罩和周围的敌人阻隔。
苏璃似乎察觉到了,但她没有中断施法,也没有躲避。
“噗嗤!”
匕首精准地没入了她的后背。
她身体猛地一颤,划咒的手指顿住了。嘴角溢出的鲜血更多,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但她看着萧彻,眼中的温柔和不舍几乎要溢出来。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道未完成的、闪烁着不稳金光的符咒,朝着萧彻的方向,轻轻一推。
同时,她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一段极其复杂玄奥的、蕴含着无上力量的符咒口诀和感悟,如同涓涓细流,直接跨越空间,印入了萧彻的脑海深处!
那是一种超越言语的传承!
做完这一切,她眼中的光彩急速消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不——!”萧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疯狂地撞击着身前的光罩。秦红玉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扶住了几乎要失控的他。
金光符咒因为施法者的濒死而剧烈闪烁,即将破碎。
而那些敌人,已经蜂拥而上,刀剑毫不留情地斩向倒地的苏璃,也斩向即将失去庇护的萧彻和秦红玉。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而萧彻的脑中,却如同洪钟大吕轰鸣,无数金色的符文流转飞舞,一段名为“净世”的终极符咒,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灵魂。
苏璃用她的命,将这最终的力量,传给了他。
剧痛、悲怆、还有那强行涌入脑海、几乎要撑裂灵魂的庞大信息流——无数古老繁复的金色符文旋转、碰撞、重组,蕴含着难以言喻的法则之力——让萧彻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
他抱着头,踉跄后退,撞在即将破碎的金色光罩上。眼前是苏璃软倒的身影,是敌人狰狞扑来的刀剑,是秦红玉惊急的脸,是曹敬忠那混合着惊疑与贪婪的扭曲面容……
所有的声音仿佛远去,所有的画面都变得缓慢。
唯有脑中那名为“净世”的符咒,如同燃烧的星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灼热!它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学习,它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规则,一种……本能!是苏璃用最后生命点燃、强行渡入他魂灵的火种!
“杀了他们!快!”曹敬忠的尖啸打破了这诡异的凝滞。
金色光罩在苏璃倒下的瞬间,发出一声哀鸣,如同破碎的琉璃,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光点消散。
最前方的几名缇骑和白莲教徒脸上露出嗜血的兴奋,刀剑带着厉风,狠狠劈向似乎因痛苦而失去抵抗能力的萧彻,以及他身旁勉力支撑的秦红玉!
秦红玉咬牙,便要挥刀迎上,哪怕明知是死!
就在此时——
萧彻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双眼之中,竟不再是痛苦和混乱,而是两簇灼灼燃烧的金色火焰!那火焰冰冷而纯粹,不带一丝人类情感,仿佛九天之上执掌刑罚的神只!
他甚至没有去看劈来的刀剑,只是本能般地抬起了未受伤的左手——那只手,此刻竟也隐隐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五指张开,对着虚空,极其复杂玄奥地一划!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的剧烈爆发。
但以他为中心,一道无形却磅礴至极的涟漪,如同水波般骤然扩散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一瞬。
那些扑到近前、刀剑几乎已经触及萧彻衣角的敌人,脸上的兴奋和杀意瞬间冻结,然后如同被无形的巨山碾压而过!
噗!噗!噗!
一连串沉闷的爆裂声响起!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人,无论是缇骑还是白莲教徒,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一僵,随即眼耳口鼻中同时溢出暗色的污血,瞳孔中的神采瞬间黯淡、湮灭!他们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人偶,保持着前冲劈砍的姿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泥泞的血水中,再无生息!
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有生命被彻底“净化”的死亡!
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让后面所有冲上来的敌人骇然止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如同见了鬼魅!
就连曹敬忠,也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惊骇和一丝难以抑制的贪婪:“这……这是什么力量?!是那个贱人传给你的?!”
秦红玉也惊呆了,握着刀,怔怔地看着身旁如同脱胎换骨般的萧彻,看着他眼中那非人的金色火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萧彻缓缓放下左手,眼中的金芒渐渐内敛,但那股冰冷、威严、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气息却并未散去。他感觉身体如同被掏空,又像是被某种更浩瀚的力量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和强大感诡异交织。
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苏璃,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透明,仿佛要化作光点消散。
心痛依旧,却被一种更庞大的明悟和责任感暂时压下。
他再次抬头,看向惊疑不定的曹敬忠和那些不敢上前的敌人。
“曹敬忠,”萧彻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十七年的债,该清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那些围堵的敌人,竟齐刷刷地惊恐后退,如避蛇蝎!
曹敬忠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被狠厉取代:“装神弄鬼!不过是强弩之末!一起上!他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他鼓动着手下,自己却悄悄又后退了半步,目光闪烁,似乎在寻找退路,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萧彻不再言语。
他左手再次抬起,这一次,动作缓慢而清晰,指尖划过之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金色轨迹,一个比刚才更加复杂、更加威严的符咒正在缓缓成型。
随着符咒的勾勒,天空中淅淅沥沥的血雨,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开,无法落在他周身三尺之内。一股难以形容的、净化一切、肃清寰宇的意志开始凝聚。
所有人的心头,都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
秦红玉看着萧彻的背影,眼神复杂无比,最终,她握紧了刀,坚定地站到了他的侧后方。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此刻,他们是唯一的盟友。
曹敬忠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终于不再犹豫,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骨笛,放入口中,就要吹响——那显然是召唤什么的信号!
就在此时——
萧彻左手猛地向前一按!
那凝聚成型的金色符咒,如同旭日东升,骤然爆发出万丈光芒!
“净——世——!”
两个字,如同天道律令,响彻在黎明前的黑暗废墟之上。
金光所过之处,弥漫在空气中的血雨邪气如同冰雪消融,发出滋滋的声响。那些白莲教徒身上缠绕的邪异气息瞬间被净化、蒸发,发出凄厉的惨叫,抱着头在地上翻滚。
而首当其冲的曹敬忠,更是感觉一股纯粹到极致、专门克制一切邪秽的力量如同怒涛般冲击而来!
他手中的骨笛瞬间布满裂纹,化为齑粉!他周身自行激发的、用来防护的幽暗罡气,如同纸糊一般被轻易撕碎!
“噗——!”
曹敬忠狂喷一口黑血,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断墙之上,墙体轰然倒塌,将他掩埋其下,生死不知!
残余的敌人彻底丧失了斗志,发一声喊,如同潮水般四散溃逃。
金光缓缓散去。
萧彻身体一晃,眼中的金芒彻底熄灭,脸色苍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秦红玉急忙上前扶住他。
废墟之上一片死寂,只有血雨渐渐停歇后,水滴从残檐断壁落下的滴答声。
萧彻推开秦红玉,踉跄着走到苏璃消失的地方。那里,只剩下几近透明的光点,正在缓缓升腾,最终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彻底消失了,连同那个终极符咒最后的痕迹,一起归还于天地。
萧彻沉默地站着,胸口那道深刻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顺着手臂滴落。
天边,第一缕真正的晨曦,艰难地刺破了笼罩京城多日的血色阴云,照亮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
黑夜似乎过去了。
但萧彻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他得到了力量,也背负了更沉重的宿命。
他看了一眼曹敬忠被掩埋的废墟,又望向皇城的方向。
账,还没有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