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宵禁的梆子声在寒夜里传得极远。往日繁华的街道空无一人,唯有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碎雪和纸屑。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屋脊,速度极快,落地无声。正是萧彻。他依旧穿着那身残破的飞鱼服,外面随意裹了件深色大氅,遮住了身形,却遮不住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体内煞气虽因剑碎而沉寂,但并未根除,如同休眠的火山,不时带来阵阵冰冷的刺痛和嗜血的躁动。但他强行压制着,将所有心神都投入到寻找那七味救命的药材上。
太医和大量人手已被派往远方搜寻,而京城之内,以及周边可能藏有奇珍的地方,则由他亲自排查。时间,每过去一息都如同刀割。
根据卷宗和零星线索,他首先盯上了京城黑市最大的药材贩子,“鬼手张”。此人藏匿于南城错综复杂的贫民窟深处。
身形几个起落,他已潜入一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和污水的臭味。刚靠近鬼手张那看似寻常的院落,便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哭喊和狞笑。
“老东西!识相点把那株‘血茯苓’交出来!爷们儿拿去献给道长炼丹,是你的造化!” “求求你们……那是我留着救命的……我老伴她……” “滚开!不识抬举!”
萧彻眼神一寒,甚至没有走门,身形如烟般翻过院墙,无声落入院内。
只见几个穿着歪斜道袍、满脸横肉的汉子,正对一个枯瘦的老者拳打脚踢,旁边一个老妇人瘫倒在地,气息奄奄。
又是欧阳治那妖道的余孽!竟还在作恶!
煞气在体内微微一跳。
萧彻甚至没有拔刀。
身影一闪。
咔嚓!咔嚓!
几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几乎是同时响起。
那几个假道士甚至没看清来人,持械的手臂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折断,惨叫声刚出口就被一记手刀狠狠劈在颈侧,软软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萧彻看也没看他们,走到那吓呆的老者面前,声音低沉:“鬼手张?”
老者惊恐地看着他,尤其是那身虽破却依旧能辨认的飞鱼服,颤抖着点头。
“我需要几味药。”萧彻报出几个药名,包括那“幽魂花”和“狐玉粉”。
鬼手张听到后面两个名字,脸色一变,犹豫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恶徒,又看看萧彻,最终一咬牙:“幽魂花……小人确实曾无意中得过一小片干花瓣,藏得紧,这些杂碎没找到。但狐玉粉……那是千年妖狐内丹所化,京城……京城恐怕只有曾经的国师,也就是那欧阳妖道府中可能……”
他颤巍巍地从墙缝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块东西递给萧彻。
萧彻接过,入手冰凉,隐隐能感受到一丝阴寒的能量。是真的。
“多谢。”他留下远超这药材价值的银票,转身欲走。
“大人!”鬼手张忽然叫住他,看着地上昏迷的恶徒,眼中闪过恨意,低声道:“小人……小人还听说,欧阳妖道之前为了炼丹,在城西‘慈幼局’私下弄了个地方,专门……专门抽取孩童的先天元气,或许……或许那里会有些邪门的东西残留……大人小心,那里可能有妖道的徒子徒孙看守……”
萧彻脚步一顿,眼中寒光骤盛。
慈幼局?!
他猛地转身,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城西,慈幼局。本是收容孤寡孩童的善地,此刻却透着一股阴森。欧阳治倒台后,这里已被查封,但显然,余毒未清。
萧彻悄无声息地潜入,敏锐的感官立刻捕捉到地下室传来的微弱呜咽和咒骂声。
他循声而去,发现一处隐蔽的暗门。推开暗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只见里面竟是一个简陋的炼丹房,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正粗暴地将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绑在石床上,旁边放着抽取元气的邪恶法器。
“妈的,师父倒了,这最后的‘童元丹’炼成,咱们兄弟还能卖个好价钱!” “动作快点!听说锦衣卫在到处抓人!”
萧彻看着那些孩子惊恐绝望的眼神,体内沉寂的煞气轰然沸腾,眼底一抹暗红血色不受控制地闪过。
他没有再留手。
绣春刀出鞘的龙吟声在地下室炸响!
刀光如匹练,如同死神的叹息。
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只有利器割开喉咙的细微嗤声,以及身体倒地的沉闷动静。
片刻之后,地下室恢复了死寂。
萧彻还刀入鞘,眼底的血色缓缓褪去。他快步上前,解开那些吓得几乎昏厥的孩子们身上的束缚。
孩子们瑟缩着,看着他身上的飞鱼服,又看看地上那些恶徒的尸体,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萧彻沉默了一下,从怀中取出刚才路上买的、原本打算充饥的几个硬面饼子,递给最大的那个孩子。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并不习惯做这种事。
“外面……安全了。很快会有人来安置你们。”他声音低沉,尽量不吓到他们。
孩子们看着那难得的食物,又看看这个杀了恶人、救了他们、却浑身散发着冷冽气息的官爷,迟疑地接过了饼子。
最大的那个孩子忽然鼓起勇气,指着丹炉后面一个上了锁的铁柜子,小声道:“官爷……那些坏人……很宝贝那个柜子……里面……里面好像有亮晶晶的粉末……他们说是……宝贝……”
萧彻目光一凝,走过去,刀光一闪,铁锁应声而断。
打开柜门,里面是几个玉瓶。他拿起一个,拔开塞子,一股淡淡的、带着奇异魅惑香气的粉色粉末映入眼帘。
狐玉粉!
竟然真的在这里!想必是欧阳治之前炼制的存货。
他迅速收起玉瓶。再看那些孩子,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活气。
“可知他们还有别的藏匿点?或者,京城哪里还有类似被他们害苦的人家?”萧彻问道。
孩子们七嘴八舌,提供了几个零散的线索,都是被这些妖道余孽迫害、敢怒不敢言的贫苦人家地址。
萧彻记在心里。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根据孩子们提供的线索,又连夜走访了几处被妖道坑害、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并未表明全部意图,只说是清查妖道余孽。但当他将那些妖道徒孙勒索去的财物夺回,甚至自掏腰包留下些银钱粮食时,那些百姓感激涕零,也纷纷将自己知道的一些关于妖道喜好、可能藏匿奇珍异宝的地点,乃至一些民间关于珍稀药材的传闻,都告诉了这位“不一样的锦衣卫大人”。
当他踏着凌晨的薄雾,带着意外找到的“狐玉粉”和几条关于“幽魂花”可能产出地的民间线索(西南古战场某处乱葬岗)回到宫门时,第一缕天光正好划破黑暗。
他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沉睡的京城,那些被他解救的百姓和孩童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胸中那翻涌的煞气,似乎都平静了些许。
锦衣卫,缇骑天下,监察百官,掌刑狱,授巡察缉捕之权。
但或许,护卫这京城之下的每一个黎民,才是绣春刀真正的职责所在。
他握紧了手中的药瓶,快步向宫内走去。
第二日,已然来临。
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凌晨的寒意与市井的喧嚣隔绝在外。萧彻握着那瓶冰凉的狐玉粉,步履迅疾地穿过重重宫阙。一夜奔波,血煞之气在经脉中隐隐躁动,如同困兽低吼,但他眼神沉静,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下。
偏殿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还混杂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草木灰烬般的死气。太医们脸上的绝望又深重了几分,看到萧彻进来,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榻上的裴九霄,脸色比昨夜更加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晨曦微光里。唯有眉心那根银针,依旧顽强地颤动着,维系着那丝微弱的生机。
萧彻将狐玉粉交给太医查验,目光扫过裴九霄毫无血色的唇,心口那被煞气侵蚀过的位置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他转身,声音听不出波澜:“还缺什么?”
“回指挥使,”院判声音干涩,“雪魄莲、龙血菩提子、金蝉蜕、月影珠、幽魂花,还有……那味药引。”
至亲心头血。这五个字像毒刺般扎在每个人心头。
萧彻沉默。裴九霄的身世成谜,自幼便是孤儿,何来至亲?
“已派人查遍所有卷宗户籍,裴大人……确无血亲在世记录。”一个千户低声禀报。
殿内空气凝滞。找不到药引,前面即便凑齐所有药材,也是徒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骚动。一个守宫门的小旗官被引了进来,他脸色发白,手中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禀指挥使!方才……方才宫门外不知何人放下了这个罐子,还有……还有一张字条!”他举起的手微微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陶罐上。
萧彻一步上前,接过陶罐。入手冰凉,罐口用泥封着,看不出异常。他又拿起那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仿佛用血写就的字:
“裴氏血脉未绝,旧宅梧桐树下。”
裴氏血脉?旧宅?
萧彻瞳孔骤然收缩。裴九霄从未提过什么旧宅!他像是凭空出现在锦衣卫的少年营,一身狼藉,只剩下一块模糊的玉佩和满身谜团。
“查!”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入卫之前的一切!半个时辰内,我要知道京城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的‘裴氏旧宅’!”
“是!”麾下锦衣卫轰然应诺,瞬间散入京城刚刚苏醒的街巷。
命令下达,萧彻却并未在原地等待。他将陶罐小心放在一旁,目光再次落回裴九霄身上。那苍白面容在微光下近乎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提供线索的孩子,想起那些百姓……或许,还有人也知道些什么,那些不被记录在卷宗里的、尘封的往事。
他转身再次走出宫殿,这次的目标,是那些藏在京城最深处的、见证了无数兴衰起落的老吏、更夫、甚至是……曾经伺候过某些隐秘官邸的老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日头渐高。
派去查户籍档案的人回来了,一无所获。京城登记在册的裴姓宅邸早已易主多次,与裴九霄毫无关联。
希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飞速流逝。
就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时,一个被两名锦衣卫“请”来的、牙齿都快掉光的老更夫,颤巍巍地说出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地名。
“城西……桂花巷最里头……好像是有个废院子……多年没人住了……听说早年间是姓裴的……后来犯了事……满门都没了……就剩个空屋子……邪性得很……”
桂花巷!犯事!满门都没了!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萧彻心上。
他不再犹豫,身影如电,直扑城西!
桂花巷深处,果然荒草丛生,一座破败不堪的宅院孤零零立着,门楣上的匾额早已不见,只有残存的焦黑痕迹暗示着曾经发生过的惨剧。
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腐烂的木门,院内荒凉死寂,唯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虽已枯死大半,却仍顽强地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
萧彻走到树下,泥土湿润。他拔出绣春刀,毫不犹豫地向下挖去。
刀尖碰触到了硬物。
是一个小小的、腐朽的铁盒。
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件婴儿的旧衣,一块烧焦一半的玉佩(与裴九霄随身那块极为相似),以及一封信。信纸泛黄脆硬,字迹娟秀却透着绝望:
“……吾儿霄……若得天幸,逃出生天……裴家血脉唯系汝身……娘亲罪孽深重,唯以血偿……勿念,勿查,平安此生……”
信纸末尾,是一片深褐色的、干涸已久的血迹。
至亲已逝,血偿罪孽。这封信,这遗物,便是最后的痕迹。
哪还有心头血?
萧彻握着那封信,站在枯死的梧桐树下,荒芜的院落里死寂无声。煞气在体内翻涌得更加厉害,几乎要冲破压制。
难道真的……无力回天?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盯在那片干涸的血迹上。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苏璃残魂所言,“至亲心头血”!
——但这封信上,是他母亲留下的……血!
残存的血迹……至亲……心头……
那残魂并未指定必须是活人的、新鲜的心头血!它只强调了“至亲”与“心头”的本质!
这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母亲的血,浸透了她临死前的绝望、不甘与最后的爱……这是否……也能算作一种极致浓缩的“至亲心头血”?!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求证!
这是唯一的机会!
萧彻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沾血的信纸收入怀中,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火种,转身向着皇宫,发足狂奔!
第二日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宫墙。
最后一线天光,落在他疾驰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孤注一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