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雾浓稠,万籁俱寂。
别院书房内,萧彻指尖一枚古旧铜钱无意识地在指间翻转,忽然,铜钱微微一颤,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鸣。他动作顿住,抬眼望向晋王府的方向。空气中,一丝极细微、却与龙脉煞气同源却又更为阴毒冰冷的波动,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被他体内那早已与封印融为一体的感知精准捕捉。
又有“东西”出来了。并且,正在移动。
他放下铜钱,身影无声无息自窗前消失,再出现时,已如一片枯叶,轻飘飘落在别院最高的飞檐之上。夜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其下偶尔有暗金流光一闪而逝,如同沉睡的龙鳞。
目光穿透重重雾霭,锁定了远处街角。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正不疾不徐地行进,轿夫脚步落地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整齐划一。轿子周围弥漫着一股常人绝难察觉的阴冷气息,与地下那被封印的龙脉煞气隐隐呼应,却又更加……驯服,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拘束、改造过。
傀儡。而且,是能引动地煞之气的傀儡。
萧彻眼底掠过一丝冷芒。他并未惊动那轿子,而是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夜色,远远缀了上去。他的追踪之术已非人力范畴,更像是与这片天地气机融为一体,即便从那队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兵丁身旁掠过,对方也毫无所觉。
那轿子并未驶向任何官员府邸,而是在城内绕了几圈后,径直驶入了晋王府西北角的一处偏僻侧门。门扉悄无声息地合拢,将一切秘密关在高墙之后。
萧彻停在对面巷道的阴影里,目光扫过那高耸的围墙和紧闭的门户。王府外围的守卫森严,暗处隐藏的气息更是冰冷非人。但他感知的重点,却落在了围墙之下。
地底深处,有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机括转动声,以及……更深处,那与龙脉煞气同源、却被扭曲利用的阴邪能量源。
他绕到王府背后一段荒废的护城河旧址,这里杂草丛生,人迹罕至。河床早已干涸,一处坍塌的驳岸下,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散发着潮湿泥土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洞口被枯藤勉强遮掩,若非那从中丝丝缕缕渗出的、精纯却邪异的煞气,几乎难以发现。
这并非王府正常通道,更像是一条被遗忘的废弃密道。
萧彻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闪便没入洞中。
通道向下倾斜,深入地下,漆黑一片,空气冰冷刺骨,带着越来越浓的汞腥和阴煞石的独特气息。脚下不时踩到碎裂的砖石和某种硬脆的、像是动物骨骼的东西。
他周身的暗金符文在绝对的黑暗中,自发地流淌起微光,并非照亮,而是形成一个极淡的光晕,将那些试图侵蚀过来的阴煞之气无声无息地排斥、消弭。通道石壁上,开始出现人工开凿的痕迹,以及一些早已失效的简陋符文烙印。
越往深处,那机括运转的嗡嗡声和某种液体循环的咕噜声便越是清晰。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一丝幽绿的光芒,空气也变得燥热起来,混合着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怪味。
通道尽头,是一处狭窄的了望口般的裂缝,似乎是地壳变动或早年施工缺陷所致,刚好能窥见其后的景象。
萧彻停步,目光透过裂缝。
饶是他,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下方是一个极其广阔的地下空间,远比想象中更深、更大。幽绿色的鬼火成群闪烁,提供着照明,映照出如同蛛网般复杂的铜管和齿轮系统,它们缠绕、连接着一具具僵立的身影。
那些“人”穿着各式官袍,品级不一,如同等待上弦的木偶, silent and eerie 地站在特制的架子上。它们的胸腔或被打开,或有工匠模样的“人”(动作僵硬,眼神呆滞)正用长嘴壶,将泛着惨白金属光泽的汞汁,通过精巧的接口灌入它们的关节。注入时,傀儡的肢体便会发生轻微的、不自然的痉挛。
更远处,巨大的坩埚熬炼着漆黑的阴煞矿石,沸腾的邪能通过刻满符文的管道,如同输送养料般,接入一些傀儡的脊椎或后脑。每一次能量注入,傀儡空洞的眼眶中便会闪过一瞬幽绿的光芒。
整个空间,就是一个庞大、精密、却充满了亵渎生命意味的傀儡工坊!流水线般“生产”着披着官袍的怪物!
而最让萧彻目光凝住的,是工坊中央,一个尚未完全完工的傀儡。它身上试穿的,赫然是一件绣着蟒纹的亲王常服!其面容轮廓,竟与晋王赵弘有五六分相似!
晋王……他想给自己也准备一具替身?还是……有更疯狂的用途?
萧彻的视线缓缓扫过这罪恶的巢穴,最终落在那沸腾的阴煞能源核心上。那力量,与邙山龙脉同源,却被强行抽取、污染、制成了驱动这些傀儡的邪恶心脏。
他周身的暗金符文似乎感应到了那庞大的同源煞气,流转的速度微微加快,散发出一种近乎饥渴的悸动。手臂上那焦黑的疤痕下,金光一闪而逝,带来一阵轻微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与束缚感。
永久伤痕。不止在身,亦在于魂。
他于此地,于此情此景,感受得格外清晰。
萧彻缓缓后退一步,重新融入通道的黑暗之中,悄无声息。
证据已确凿。 这弥漫京城的诡异之雾,源头在此。
他需要思考,如何将这毒瘤,连根拔起。
地下甬道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重新将萧彻的身形吞没。身后那幽绿跳动的鬼火、机括运转的嗡鸣、汞汁灌入的咕嘟声,以及那弥漫的、令人作呕的阴煞邪气,都被隔绝在石壁之后,变得模糊不清,却如同毒蛇的低语,依旧缠绕在感知的边缘。
他并未立刻离去,只是静立在绝对的黑暗里,如同化作了一块冰冷的岩石。周身流淌的暗金符文渐渐隐没,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与束缚感却愈发清晰。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牵引到烙印在魂魄深处的封印锁链,与地下那庞大的、被扭曲的煞能源隐隐共鸣。
这共鸣,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厌恶,却又带来一种近乎本能的洞察。
晋王……好大的手笔。以龙脉煞气为能源,以水银阴煞为媒介,李代桃僵,窃据朝堂。这已非寻常权谋争斗,这是在掘断社稷根基,是以邪术亵渎人道伦常!
那具未完工的亲王傀儡,更是让他看到了其中潜藏的、足以倾覆天下的疯狂。若真让晋王成功,届时龙椅上坐着的,会是个什么东西?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又将沦为何等境况?
毒瘤。 必须根除。
但如何根除?
直接出手,以他如今之力,摧毁这地下工坊并非难事。甚至引动体内那半是枷锁、半是力量的封印,将此地连同那扭曲的煞能源一同彻底湮灭,也未必不能做到。
但然后呢?
打草惊蛇。晋王党羽绝非仅此一处,朝中那些已被替换的傀儡官员如何甄别?潜伏在更深处的、如同冯坤之流的保护伞如何揪出?那与晋王勾结、提供此等邪术的“血瞳妖道”又在何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尤其是这等邪术,只要核心传承和野心不灭,很快便能死灰复燃。
更何况……萧彻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一道悄然闪过又隐没的金线。他如今的状态,与其说是“镇煞魁首”,不如说是一件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活封印”。每一次动用超越界限的力量,都可能引发体内封印与煞气的失衡,后果难料。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合法、也能足够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刀。
裴九霄的名字,几乎瞬间浮现在他脑海。
那位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年轻气盛,锐意肃贪,更重要的是,他有着足够的权势和动机去捅破这个马蜂窝。冯坤的存在,本身就是悬在裴九霄头顶的一把利剑。
让锦衣卫去查,去咬,去撕扯。让这桩逆案在光天化日之下爆发,由朝廷的力量去清算。而他,则隐藏在幕后,确保这把刀不会崩断,确保那些魑魅魍魉无处遁形,确保那最终的邪源……被彻底净化。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成形。需要引导,需要时机,也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让裴九霄能“偶然”发现那条通往真相的密道,以及一些足以让他不顾一切的铁证。
萧彻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裂缝后隐约透出的幽绿光芒,眼神冰冷彻骨。
他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退出。脚步落在潮湿的泥土和碎骨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回到地面,夜雾依旧浓重,晋王府的高墙在雾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并未返回别院,而是身形几个起落,朝着北镇抚司的方向掠去。
他需要去“见”一见那位裴同知。 当然,是以一种无人能察觉的方式。
一场风暴,即将借刀而起。 而这京城最深沉的夜色,正是最好的掩护。